婚宴是在男方本家辦的。
跟車趕到時席面都已經擺好了,十二人座的圓臺面,三個廳每廳八桌,每桌十八個冷盆一溜圓擺放得整整齊齊。鄉下有親眷的都知道,農村裡人尤其是老一輩的,不在酒店辦喜事,喜歡在自己家辦。一來材料自己辦自己燒,樣樣都不摻水分,二來鄉下房子不像城裡一個個鴿子窩似的那麼點地方,大多都很寬敞,有足夠大的地方擺臺面,一家辦喜事幾乎會把全村的人都請來,熱鬧,喜氣。所以農村裡喜事是相當勞師眾的,也因此比城裡頭更有個辦喜慶的樣兒和覺。
說起來,本來林絹對這趟酒席不抱太大期。
從進男方家門開始,覺得這個髒,覺得那個太不講究。確實,和酒家最大的不同,酒家有華麗的外表,華麗的燈,華麗的地毯,華麗的穿著制服的服務員。自家酒席啥都沒,桌子是東家挪西家借臨時拼湊的,燈是日燈,地是水門汀。席面上客人們興高采烈地寒暄,席面下頭貓狗們興高采烈地竄……一切的一切,都和林絹這一香奈爾絕對地格格不。
可是有一點是再好的酒店都比不上的,那就是菜。
那些菜真是出人意料的好,三鮮魚翅羹,芙蓉蟹,椒鹽牛舌,龍蝦三吃……等到大閘蟹上桌的時候看得人那個心花怒放啊,足有六兩重一只的大閘蟹,咬上去一口一的蟹膏,粘得舌頭和牙齒都快分不開了。那個……
我著手指的蟹腳,瞇著眼睛對著林絹嘿嘿笑。臉面上有點掛不住了,因為就在車上的時候還在對我嘀咕:等會兒有罪了,看著吧,老花頭了,大三件,鴨子、白斬、蹄膀。聽說要吃三天三夜呢,喂,方便面幫我帶了沒。
而等到清蒸鰣魚上來的時候我是連笑都笑不了。一條端上來占掉四分之一的桌面,哈——哈——這哪是酒店裡可以到的待遇,五星級酒店裡占掉四分之一桌面的是魚底下的盆,盆裡的魚躺直了能占掉盆子三分之一的地方,已經算是厚道了,人還其名曰——致。
酒足飯飽,那對新人還剛剛敬酒敬到第二個廳。
邊上的人已經在酒的作用下開始興起來了,東一團西一團拉扯著灌酒,而林絹則被家裡那些眷們拖著,一張桌子一張桌子挨個地認親戚。一桌人很快就走剩下了我一個,吃得爽,不過也無聊的。等點心上來之後本想再繼續塞下去幾只,但是胃不太爭氣,所以只好幹坐在那裡東看看西看看打發時間。
新郎家也算是這一帶的大戶人家了,過去承包地,後來開始做運輸生意,前幾年先後蓋了兩幢三層樓房,今年為了結婚又新蓋了這座兩層樓。不過房子的布置不太好,巨大的結婚照裱在西洋鏡框裡,掛在紅木八仙桌後面的牆上,就跟周圍那些中式的櫥櫃和西式的沙發凳子擺放在一起一樣的覺,富裕有餘,但有點不倫不類。
正著脖子兩邊看,冷不防眼角一掃,我覺著好象看到了些什麼眼的東西。
回過頭看了看仔細,就看到那邊那個靠門的角落裡一方柱子突出的地方,有個人在那兒站著。
周圍人來來往往,不是端菜送飲料,就是拉著人灌酒,惟獨他獨立於那些人之外似的安靜站著,一不看著酒席裡的人,在那個比較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裡頭。如果不留神,還真不容易發現他的存在。
而等看清那人的長相,我忽然有種想笑的沖。
居然是他,這世界還真是小……
來這裡的路上見到一次,在林絹家的院子裡撞見一次,而到了酒席裡,又見到他一次。這個一白,清俊而安靜的男孩。
意識到我的目,他本來專注於酒席的視線忽然朝我方向掃了過來,只是輕輕一瞥,我心跳了一下。正準備朝他出個‘又見面了’的微笑,他目一轉,又看向了酒席。而就是剛才那短短的一瞥,也是淡淡的,好象從沒見到過我這人似的淡然。
有點挫敗,那種熱臉到冷屁的覺,我低頭喝了口可樂。想想不甘心又抬起頭朝那方向看了一眼,那男孩卻已經不見了。
不在角落裡,不在酒席間。
“喂,找什麼吶?”肩膀上被用力一拍,林絹在我邊上坐了下來。
我收回四掃的視線:“找帥哥。”
“嘁,吃撐了是吧。”
“嘿嘿……”正準備開口,突然肚子咕嚕一響。覺得有點不對勁,我站了起來:“廁所在哪裡。”
咧一笑,朝外指了指:“出門往右,井旁邊那個單獨的小房子。”
走出廁所,對著撲面而來的風我用力吸了口氣。
這地方什麼都好,就是廁所不好。馬桶不是水的,是要自己舀水去沖的。所以裡面的味道可想而知。
“哎,這不是跟絹子一起來的那個妹妹嗎。”正走到井邊打了水沖手,邊上過來一個人,匆匆走著,經過我邊時朝我打了個招呼。
仔細看原來是林絹的嬸嬸,我忙對笑笑:“是啊阿姨。”
“鄉下地方,吃得慣嗎。”
“嗯,菜太好啦。”
聽我這麼說,嬸嬸笑得很開心:“和絹子多住幾天啊,我給你們把房間都收拾好了。”
“好的,謝謝阿姨。”
嬸嬸又笑,眼睛瞇一條線,一邊朝屋子方向指了指:“你們慢點吃,嬸子先去給客人打招呼啦。”
“好的阿姨,您去忙吧。”
目送的影直到消失,我放下水桶甩了甩手站起來。
這些親戚,他們都是喜歡著林絹的吧,看他們的樣子,不是那種因為看出息了而上來的熱乎,也不是偽裝出來的熱,那是種真的喜歡,甚至可以說是討好。我想這可能是這些年來為沒能照顧到而到愧疚的原因,畢竟,林絹爸爸再不好,也是他們的家裡人,當初趕走是一回事,之後的心態又是另一回事。
而林絹又是怎麼想的呢。我想他們對的態度,既然我可以覺得到,在他們中間,不可能一點都發覺不了。可是一直沒機會去問,從的言語和表裡,我又什麼都覺察不到。算了,反正看樣子還要在這裡住上幾天,解鈴還需系鈴人,隨吧。
琢磨著回過頭準備回屋。剛走沒幾步,一抬眼呆了一呆,因為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個男孩。
沒有理會邊進進出出忙碌的影,也沒見有誰出來招呼他進去拼酒,他一個人在屋子前的臺階上坐著,一只手托著腮,側著頭斜眼對著屋子裡瞧。
回過神的時候,我發覺自己已經站在了他的邊上。
而他並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依舊側著頭著屋子裡吵吵鬧鬧的人群,兩只眼睛一眨不眨,很專注的樣子。我躊躇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敢貿然出聲跟他打招呼。
一低頭正準備進屋,冷不防邊上一個人拿著托盤匆匆走出,沒注意到我,朝我上撞了一下。
我一個趔趄,幾步後退一屁坐到地上,那人一聲驚:“啊呀,小姑娘,要不要。”
“沒事沒事。”爬起來拍拍屁,屁很疼,不過應該沒有傷著。
“哎呀走得太急都沒看到,你看這……”臉漲得通紅,那個幫廚的小夥子有點窘迫地撓著頭。
“沒事啦,真的沒事。”
“那……我去廚房了。”
“好啊,你去忙。”
看著他離開,我收回目。一眼撞到那個男孩的視線,他坐在原地靜靜看著我,眼神依舊是安靜的,就象剛才那樣安靜而專注地看著屋子裡熱鬧的人群。
我沒來由地鬱悶了一下。
起碼羊圈邊上好歹還扶了我一把,這回看著我摔倒也就算了,連個表都沒有,讓人覺著自己像個傻瓜似的。這人,怎麼一點禮貌都不懂啊。
心一橫,我朝他點點頭:“你好。”
他愣了一下。目閃了閃,沒有吭聲。
“哪邊的親戚?”
他依舊沒言語。
還保持著禮貌的微笑,我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臉皮子一陣一陣地發燙,好在邊上沒別人。所以咽了口唾沫,我繼續道:“我是方家親戚的朋友,你也是方家的吧,我在那邊的院子裡見過你,就是那些羊的地方,嘿嘿……”
指手畫腳一口氣說完,發覺自己不是一點點的厚,因為從頭到尾,人家始終那麼安靜著我,沒開過一聲口,也沒有任何的表。
如果有,我想我會立馬一頭鑽進去。可是有嗎,沒有,所以我只能著頭皮繼續往下說,否則就這麼離開,我不但面子一點都沒,裡子也快完蛋了:“今天謝謝你啊,在那裡扶了我一把。”
他目再次閃了閃。一度我以為他要開口了,可他只是側了下眼,朝屋子裡因為新郎喝酒而掀起的一波喧鬧聲方向看了看。然後又將目轉向我,手輕輕掠了下頭發。
“散心吶?”繼續問,可我的臉真的已經掛不住了:“裡面確實吵的。”
還是沒吭聲,不過如果沒看錯,我想他的角在那瞬間牽了牽。
終於正視自己的失敗。
頭一低從他邊走過,正鬱悶地準備沖進屋子,忽然悉瑣一聲輕響,一道話音在我後不不慢地響起:“吵,好,熱鬧。”
我呆了呆。
回頭就看到那男孩已經從臺階上站起來了,看著我,原本淡淡的神上一笑:“你什麼。”
“我?”猶豫了一下:“寶珠。”
“寶珠。”重複了一次,他點點頭,一雙暗褐的眸子對著我的眼睛:“你陪我麼。”
“什麼?”愣了愣。沒明白過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屋子裡忽然傳出林絹一聲大:“寶珠!新娘新郎來敬酒了!快來!”
“哦!”轉頭朝裡應了一聲,再次看向後,不覺一怔。
後那男孩又不見了,臺階上空的,周圍幾十步開外目所及的距離,除了燈所照出的那些屋子和空地,什麼都沒有。
“寶珠!”林絹又在裡頭催了一聲,我忙奔了進去。
跑到席位上時新郎新娘已經在那邊等著了,一桌子的人也是。
一路過來好象所有人都盯著我看似的,有點尷尬,好在伴娘擅於制造氣氛,唧唧喳喳對著我一疊聲地調侃,末了把一大杯酒朝我手裡一塞,說是代新娘懲罰我的遲到,讓我一口氣把它喝完。
這份上,不喝也得喝了。
端著酒杯眼角瞥見林絹在邊上幸災樂禍沖著我笑,我朝扁扁,抬手正要把杯子送到邊,就在這時,離我最近的一個人突然從裡發出一聲驚:“啊——!”
聲音很大,突兀間嚇得我手一抖,而這同時周圍一下子靜了下來。
我停住手裡的作。疑地朝那人看了看,卻同時發覺到在我看向的時候,周圍所有的目隨著的視線,正都一不盯著我瞧。
確切的說,是盯著我的手。
我愣。
循著的視線我低頭朝我的手看了一眼,腦子嗡的一響,然後空了。
我手裡那只裝滿啤酒的玻璃杯不知道怎的裂開了。
從向外的裂,每一片碎片從我手掌裡貫穿而,像一片片明但尖銳的樹葉。
隨著一痛覺迅速從手掌鑽我的大腦,那些黑紅的線似的從傷口裡鑽出來,和著啤酒滴滴答往下淌,而我的手還保持著原先端著杯子的姿勢一不。
半晌當的一聲脆響,杯底從我手下邊墜落,地板上滴溜溜一圈滾,在我腳跟底下停住。茫然抬頭,我看到林絹從邊上猛地沖了過來,一把把我抱住:“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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