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南下,過了聊城上徐州,一路行來順風順水。
五六月里正是一年中最熱鬧的季節,曲岸垂楊,榴花照眼。推窗朝外看,兩岸景致杳杳,約看見翠綠里夾帶幾簇嫣紅,一波一波,水浪一樣向前綿延展。
所有一切都有條不紊,肖鐸途經各州縣,說是說不愿意驚府,然而寶船靜太大,只要一靠碼頭就有員謁見拜會。他這人怕麻煩,要的應酬滿臉堆笑生了,可是幾趟下來也乏累。后來船就很停靠了,或者夜泊,需要填補的用度番子們大半夜進城挨家挨戶敲鋪門,那幫人名聲不好又窮兇極惡,所經之鬧得人心惶惶。
音樓倒是過起了大家閨秀的日子,輕易不走,在艙里繡花做鞋打發時間。就是害了病,每每坐在梳妝臺前口脂都走神。那夜就像一個夢,留在記憶里,夠回味一輩子。
彤云似乎覺察到了什麼,畢竟是伺候的人,主子有點兒靜,做奴才的蒙在鼓里,很覺對不起每月領取的俸祿,于是挨在邊上敲缸沿,“曹春盎這人賊兮兮的,每回就見了我就眉弄眼,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
“他不是還小嗎,這麼點兒孩子就打算找對食?”音樓說完了回頭想想,就長了一筋,除了這個想不到別的了。
彤云裝模作樣長吁短嘆:“這世道人心不古啊!干爹還沒靜呢,干兒子倒想走在前邊兒。主子,您說肖掌印多古怪呀,司禮監就他沒往府里塞人了,他整天和東廠那些番子混在一,別不是好男吧!”
音樓不大高興,他要是好男,那什麼了?盤弄著帶小心翼翼辯解,“那些人是什麼樣兒?走起路來扭得比我還厲害!廠臣有麼?他條兒筆直,走道兒威風八面,高興了他還邁方步……”
彤云嗤了聲,“他也就邁給您看吧,奴婢可沒見著。不過我看見他揭杯蓋兒……”在面前示范,把無名指和小指高高翹起來,“這樣式的!您見過骨子里爺們兒的會這手勢?”
音樓啞口無言,半天才道:“那又怎麼的?誰沒個小習慣?你夜里還磨牙呢!”
彤云老臉一紅,“扯到我的短上來,有意思麼?我背地里和您嚼嚼舌頭,您就這麼維護他?主子,我問您,您和肖掌印,是不是‘那個’了?”
音樓嚇一跳,“哪個了?我們清清白白什麼都沒干。”
彤云嘖嘖地一長串,“瞧您這急赤白臉的樣兒,越發坐實了!”言罷幽幽一嘆,靠過來和咬耳朵,“敢做就敢認,這半個月在船上,我看得真真兒的,肖掌印待您可不一樣。我琢磨著和對榮安皇后肯定不同,肖掌印好像有點兒喜歡您,您自己沒發現?”
音樓被到心事,發了一回怔。彤云打量半天,料著又要打哈哈推諉了,誰知竟沒有。姑娘家有了心的人,心頭那份竊喜怎麼按捺得住?也抑得夠久了,自己能憋出傷來,于是拉著彤云問:“要是喜歡上太監,那這人還有救嗎?”
彤云悲天憫人地看著,“沒救了。宮和太監結對食是走投無路,但凡腦子靈便的,誰在那棵樹上吊死!主子,其實我早瞧出來了,虧您把這個守到現在,我真佩服您的定力!”
愕著兩眼似乎難以置信,“我就這麼藏不住事兒?”
彤云心說三兩句話就把您勾承認了,您能有什麼城府!怕掛不住,轉頭又安,“我和您親近,這種事兒瞞不住邊人。那我問您,您打算怎麼辦呢?和肖掌印捅破窗戶紙沒有?”
“捅破了大伙兒都不自在,我不敢。”可憐看著,“彤云,我往后可怎麼辦呢?”
這是個難題啊!彤云著下說:“您要三思,他可是個太監,您知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麼?您還年輕,千萬別干讓自己后悔的事兒。”
音樓覺得并不建立在/之上,“他就是個殘廢,我也還是喜歡他。”
局中人,腦子發熱不顧一切,哪里想得到以后!彤云勸過也就盡心了,看一臉堅定,知道這回撈不出來了。再想想隔壁那位,除了挨過一刀,哪樣不賽過那些泥豬癩狗?其實覺得主子有眼,不過怕攛掇了,沒敢說出口。
“這種事兒,一個掌拍不響。”坐在胡榻上說,“您有兩條道兒,不過得先知道肖掌印他對您有沒有意思。您要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我勸您別吭聲。那位和旁人不一樣,他是屬蓮蓬的,心眼子多。要是知道您慕他,那您可放了當了,將來擎等著接榮安皇后的班兒吧!可要是能找出那麼點兒憑證來證明他您,那您膽兒就大啦,告訴他您也喜歡他,讓他想轍去吧!橫豎咱們不能先開口,沒的掉了價,倒不值錢。”
音樓翣著眼問:“就這麼直隆通告訴他?”
彤云點頭說:“是啊,要不您打算藏著掖著,進宮抱憾終去?”
音樓很為難,“皇上那兒看著呢!”
“您想不出辦法來,不表示人家也束手無策。要是他真您,讓他帶您私奔眼都不帶眨的,全看他能不能放下現在的權勢。”彤云說著笑起來,“噯,太監和太妃私奔,八百年沒聽說過,有點兒意思!不過您走得捎帶上我,我不能回家,錦衛拿住可沒活路了。”
也只限于閨房里的笑談罷了,私奔牽連太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去呢!
不過彤云說應該告訴他,斟酌了好久,心思果然有些活絡了。似乎的確應該告訴他,不管他有沒有能力改變進宮的命運,讓他知道的心意和他一樣,有了寄托,將來活著就不那麼寂寞了。
可惜類似于那天晚上的機會再也沒出現過,他開始和司禮監的人議事,討論怎麼改農為桑、怎麼提高蠶繭的產量、怎麼和外邦人抬價談買賣。從淮安到鎮江,他都沒有再踏進的艙門。
時間長了,漸漸心灰意冷。一件事在腦子里琢磨太久,突然之間就覺得沒有意義了。在考慮怎麼走進去的時候,也許他早就乏了,已經決定走出來了。
運河到余杭已至源頭,寶船靠岸不在平常碼頭,造船局有專門承建的船塢,兩岸泊滿了福船和連環舟。州縣的員早在寶船進浙江轄下就得到了消息,廠公出行可是大佛駕臨,不單是欽差大臣,簡直頂半個皇帝。這麼要的人萬萬不敢怠慢,船塢里清了場子,船工和大匠都轟出去了,戍軍把整個船廠包圍起來,為的是烘托鄭重其事的氛圍。
音樓跟在肖鐸后下船,在水上漂泊太久,踏上泥地竟覺得腳下虛浮,踉蹌著略崴了下,被他一手攙住了。眾目睽睽之下不便多言,他收回手,臉上表冷漠。音樓愣了愣,心頭有些生涼,這陣子走得太近了,忘了他以往的那驕矜貴氣。其實這才是眾人眼里的東廠提督,一錦華服,同眾人抱拳寒暄也有不怒自威的氣勢,和映像中的廠臣相去甚遠了。
一個穿大紅貯羅紗,配錦補子的吏上前拱手行禮,笑道:“廠公替皇上辦差,風雨兼程實在辛苦。卑職等得了消息日盼夜盼,終于把您老人家盼來了!大家湊份子備好了宴席給您接風洗塵,公務暫且擱置,廠公好生歇息,等養足了神,卑職們再一一向您稟報。”
場上說話字斟句酌,蘇杭魚米之鄉,員們個個富得流油,擺上一個接風宴還要湊份子表清廉,在肖鐸聽來委實可笑。他輕輕一哂,擺手道:“劉中丞客氣了,咱家負皇命,怎麼敢提辛苦二字。大伙兒日子都艱難,像您這樣的巡,又兼著都察院副都史的銜兒,堂堂的從二品,旁人看來都覺鮮,可上年連宗祠塌了都沒錢修繕,其中的艱難,咱們自己知道罷了。咱家今兒初來就諸位破費,這怎麼好意思呢!”
眾人面面相覷,東廠提督畢竟不是白當的,一個州府還設布政、按察二司,上下員人數說也有七八十。他眼波一掃,這個監史那個知州,有誰不在他掌握之中?劉懋那廝為什麼肯出錢,不是沒有,是和他堂兄鬧家務,有意出難題。這種零狗碎的小事兒拎出來,為的就是敲山震虎。
這里的吏,有一大半是外放的,沒有進京面過圣,更沒有見過這位赫赫有名的掌印。看他長得年輕俊,敬畏之余又存幾分試探,沒想到他來這麼一手,立刻把眾人打退了半里地,愈發的小心奉承起來。
劉懋胖,一頭冷汗淋漓而下,忙出汗巾來,邊邊道:“家務事,廠公見笑了,慚愧慚愧……卑職們備好了轎,請廠公移駕,廠公請!”
甬道盡頭停了幾頂朱紅大轎,轎頂飛角描金,并不是一般員的配備。肖鐸看了眼,還算滿意。東廠護衛見他默認了方過去,把抬轎的衙役都替換了,上百大紅織金妝花飛魚服的扈從環衛著,看這副排場就震懾人心。
肖鐸前面走著,音樓默默尾隨。他回頭看了眼,天青的紙傘下是一張甜的笑臉。他雖不說話,視線卻須臾不離左右。從下船起就兩眼放,故土真有這麼迷麼?他沉了下問:“你是隨我住署,還是先回家里去?”
音樓的家在吳山腳下,離這里不算太遠,大約七八里地。你問,自然是歸心似箭,可又怕給他添麻煩,咕噥了下道:“你眼下忙,等忙過了再說吧!”
一旁的按察使看他們說話的調兒很家常,大鄴宦娶妻也是稀松平常,便不疑有他,笑道:“署太簡陋了些,卑職們在西湖邊上覓了宅子,據說是當初神宗皇帝游幸江南時建造的,依山傍水,景致也好,廠公和夫人住那里正相宜。旅途勞頓,夫人先歇一歇,回頭要上哪里,吩咐下來我讓下頭軍門開道,護送夫人前去。”
音樓被他夫人長夫人短得很難堪,又不好說什麼。看肖鐸,他倒坦然得很,并沒有要否認的意思,也只得認下了。
“就依魏監史的意思辦吧!”他淡聲道,“上宅子里認個門兒,來去也方便。明兒讓二檔頭送你回去,在家住兩天就了,出了門的閨久留了不香甜。我一得空就去接你,你要是住得不舒心,自己想回來也不難。”
他心得太多,難免有點婆婆媽媽。表面上不茍言笑,可話里全然不是那麼回事。音樓應了聲好,“你只管忙你的去吧,我回自己的家,哪有那麼多忌諱!”
他聽了扯著角一哼,“但愿一切都如意,不過倘或要我出面,你也別客氣。知會一聲,我即刻就到。”
一針在手,治病救人,贈醫施藥,貪財好色見利忘義,人稱鬼醫;重生歸來誓要報仇,腹黑手恨,護短記仇,小心眼,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同一個人,人前人後兩張臉,救人反被人惦記上了,未經同意就被選為妃;鬥智斗勇鬥天斗地,鬥出一個錦繡人生,鬥出一個獨寵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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