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韓岡埋首於案牘,勤練於刀弓的時候,金秋九月忽忽而過。一眨眼的工夫,就已到了將軍廟酬神的日子。
十月戊子,已是深秋。天上一片雲也無,瓦藍的天空高遠澄淨,正是秋高氣爽,草滿羊的時候。可從北方刮來的寒流已經漸漸犀利起來,冬天的腳步也越發的近了。
韓千六同著十幾個被邀來喝酒的鄉鄰們,一起往村西不遠的李將軍廟走去。李將軍廟祭祀的是西漢飛將軍李廣。廟後就李廣的墳墓,墳前墓碑上“漢將軍李廣之墓”幾個大字還是當年時任秦州知州的韓琦韓相公親筆撰寫。
由於李廣在史記中備稱讚,在關西一帶名聲也很高,尤其是他家鄉的這座飛將廟,向來香火不斷。不但有附近的善男信,還有各地慕李廣之名而來的人墨客,更有府遣人照料,四時八節都有祭祀。李將軍廟就在下龍灣村村外一里,逢年過節,村民們也都會來此祭拜,若有個病災,更是會到廟中,上炷香,許個願,借李將軍的神力禳解一番。
當日韓岡重病不起,已是無計可施的韓千六和韓阿李來到廟中捐了二十斤香油,又許了幾個空頭願。此舉雖是無稽,但卻很有效驗,韓岡的病自此之後很快便好了。這也是韓千六爲什麼要來還願的緣故——人能欺,鬼神卻欺不得。
韓岡比他的父親先來了一步,比他更早的是韓阿李和小丫頭,們一大清早,天才矇矇亮的時候,便帶著大包小包的食材趕去了廟中,準備酬神後的宴席。
走在通向飛將廟的道路,韓岡步履矯健。多日的修養和鍛鍊讓他神煥發,子雖仍消瘦,可當日因病而深深凹陷下去的臉頰,已一點點地紅潤滿起來,走起路來也漸漸有了足下生風的覺。
爲了實現自己的夢想,韓岡每天讀書筆耕不輟,這樣的辛苦換來了他對儒家學以及張載的氣學理論更進一步的瞭解。如果持續下去,韓岡相信,最多半年,他理論研究的工作就能有個小。
除了讀書研究,韓岡每日晨起後,還有固定的箭練習。他現在已經可以拿起掛在自己廂房牆壁上的一石三斗的弓,而不是繼續使用綿綿的舊獵弓。那張弓他天天都要拉上百十下,權當鍛鍊,漸漸地已能拉開到一多半的程度,以這個速度,到明年正月,應該就能完全恢復健康。
到了將軍廟,韓岡先是去廚中看了看韓阿李和韓雲娘準備得怎麼樣了,卻馬上被趕了出來——君子遠庖廚,這句話就連人都知道。閒來無事,他便在廟中游逛起來。他前生曾經來過天水,也曾進過李廣廟中。從自己經歷的時間上算,不過是兩年前,但從外在的時間上看,卻是千年的時。
千年前後,李將軍廟變了許多。樓臺殿宇,樹木草石,都不一樣了。李廣的墓、墓碑,也自完全不同。不過最大的區別,還是殿堂四壁上游人的題字。此時不是後世,有閒暇有雅興四遊覽的泰半是士人,所以留在牆壁上的簽名不是“到此一遊”的俗筆,而是一章章或是讚頌飛將之功、或是悲嘆李廣難封的詩篇。
可韓岡隨意看了看,只覺得這些大詩人能把自家的作品公諸於衆,還是很有些膽量的——無論詩還是字,就算以韓岡本人現在的水準,在裡面也都是能排箇中上。
“唉……”韓岡瞧著滿牆的墨跡,搖了搖頭。其實還不如直接寫個“某某到此一遊”呢。倒是題在西壁上的那兩首贊李廣的“將軍夜引弓”“不胡馬渡山”,與廟額和墓碑一樣,同樣出自韓琦,這些字卻能算是一流的書法。
自古以來,能流傳千古的,多半是名篇傑作,而那些沒有流傳下來的劣作,實際上肯定是百倍於此。大李、老杜的詩篇留傳到北宋的也不過各自千餘首,但詩仙、詩聖一生所作,又豈止千數,萬首也不止啊——想想後世那位臉皮老厚的十全老人,仗著皇帝的份可是留下了十萬首詩詞!——以李杜的絕頂詩才,也不過十分之一的傑作,何況遠遜於兩位的閒雜人等。任何時代,佳作的比例就像是河裡淘金,總是砂石多,真金。
廟中正殿上點了幾盞長明燈,滿滿的好幾缸香油。爲了保佑韓岡能病癒,韓家夫婦也捐了二十斤。不過誰也說不清其中有多點了燈。韓岡只看殿昏暗的燈連殿上的李廣神像都照不分明,再看守廟的老兵【注1】卻是滿面油,頭大耳,心知其中說也有一半是給這隻油耗子給乾沒了。
老兵在將軍廟中值守多年,也是韓家的人,看到韓岡,忙上來打招呼。其實他早早就看到了韓岡在殿中閒逛,可原本韓岡長得牛高馬大,提起弓來,倒像是軍漢。現在瘦下來,再穿了讓人舉止舒緩的寬袍大袖,反而更多了點文人的逸氣。韓岡形象大變讓他一時沒能認出,直到走得近了,方纔瞧清這是韓家的老三。
“是韓家的三秀才罷?兩年沒見都快認不出來了。”
“嘖嘖,個頭都趕上你爹了,長得也越發的俊俏。走到街上,不知能引來多家的小娘子看顧。日後肯定能結下門好親。”
“就是還有些瘦,病還沒大好啊,要多養養。前日聽說你生了病,俺是擔心得不得了。韓大哥和阿李嫂來供香油,俺還多添了兩斤油。”
“聽說這些日子,三秀才你日日讀書,比以往還要用功得多。再過兩年,肯定能考個進士回來,也讓我們這個村子沾沾文曲星的。”
老兵噼裡啪啦說了一通,韓岡連的機會都沒有,還被扯著袖子,不開。幸好廟外一片人聲傳來,他方得空告了個罪,逃了出廟。
韓千六帶著請來的客人到了,韓岡站在門口,將他們一一迎了進來。衆人寒暄了一陣,也便到了開席的時候。
將軍廟的正殿不是韓家能用,便只向廟中借了偏殿。幾張桌子在殿中擺開,一羣人圍坐著。幾個大盆菜,葷菜豬羊魚,素菜藕菘韭,再一桌配上一罈酒,這樣的宴席其實跟後世也沒什麼差別。當然,世上還有一人或是兩人一個獨桌的宴會,但那等宴席可不是寒門素戶能置辦得起。
酒菜很快便擺滿了桌子,韓千六舉起酒碗,正想謝謝諸位鄰里這些日子的人。但就在此時,一人走進偏殿殿門,卻是里正李癩子。
李癩子不請自到,偏殿的氣氛頓時便冷了下來。在座的都知道,李癩子與韓家並不親近,最近因爲田地的事好像還結了怨,他貿貿然跑來,總不會有好事。
韓岡心中也覺著有些不對勁。自己重病臥牀的時候,李癩子天天攛掇著家中賣田賣地,連最後僅剩一塊菜田也不放過。但自從自己病好後,前日捱了韓阿李的一頓罵,這李癩子便偃旗息鼓了好一陣。現在突然蹦出來,卻不像是想要重新與自家修好的樣子。聽說里正老爺這些日子盡往城裡跑,不知與他的親家暗地裡在謀劃著什麼。
韓岡倒不是擔心他能弄出什麼妖蛾子來,關西田價低廉,普通的上等田一畝不過兩三貫,差一點的就僅值幾百文甚至百來文,韓家在河灣上的三畝兩角的菜園由於力充足地勢優良的緣故,在上等田也能算是頂兒尖的,韓家典賣給李癩子收了十貫半,實際價值大約是在二十貫的樣子。
不過要勞到陳舉,這點錢甚至還不夠讓他張一張,以他的勢力,說也要五六十貫才能買他說上一句話。爲了二十貫,花上五十貫,沒人會這麼蠢。如果李癩子只能請他的親家,爲士子的韓岡可不會把區區一個縣衙班頭放在眼裡。他安安穩穩地坐著,看著李癩子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雖是惡客臨門,但主人也要以禮相待。韓千六站起,迎上前去:“原來是里正來了,俺忘大,倒是忘了請你。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虧得還沒開席,先坐下說話。”說著便讓人再搬一張凳子過來。
“不用麻煩了,俺說句話就走!”李癩子擺擺手笑道,“俺今天不請自到,一來呢,是來賀韓兄弟你家的三哥康健。二來呢,則是有件要事須跟韓兄弟你說一聲。俺剛剛接到縣裡的行文,最近縣中衙前不足,要各鄉各村安排著人手。俺看了名單吶……”李癩子搖著頭嘖嘖兩聲,“正好有韓兄弟你的名字啊!”
注1:北宋的士兵,他們的工作並不侷限於打仗。尤其是廂軍,更是從事各行各業的都有,唯獨上陣見,比如跑堂的,有酒店務,比如砍柴的,有樵採指揮,比如拉縴的,有廣濟軍,比如疏浚河道,有清塘軍……等等等等。而看守方祭祀的廟宇,爲員家中打雜,也都是用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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