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供奉藥,與太醫院之人及掌管藥房的太監都很悉。宮中的人,比如藥房的大太監司徒空有時也會親來陳家。陳家下人也不至於沒見過世面。陳振此時眼目雖未完全恢復,耳力反倒比平日更聰敏,立刻聽出那下人話聲裡的不對勁,問道:“可是司徒公公來了?知道是什麼事?”
下人道:“不是司徒公公!是太醫院林奇林大人的學生孫用過來了。說出了大事!此刻正被三爺陪著在前頭花廳,三爺命我趕來知會老太爺。”
此言一出,一屋的人都是一驚。陳振霍地起,跟著微微一晃,被邊上的葛大友一把扶住了。他手,扶了下自己的額,隨即定了下來,擺擺手,沉聲道:“去看看吧。”
葛大友攙著陳振,一行人匆匆往前頭南院的會客堂去。繡春下心中的疑慮,收拾了東西,因不方便也跟去前頭,便回了自己暫時住的那側院。也無心做別的事了,只豎著耳朵留神外頭的靜。等了許久,外頭靜悄悄的,一直沒聽到陳振回來的靜。終於忍不住出去,想找巧兒打聽一下。路過自己姑姑陳雪玉一家人住的那院落前時,正看到他夫婦跟了個陳振邊的小廝急匆匆往前頭去,似乎是被去有事,臉灰白一片。目送他夫婦二人背影消失後,錯眼間,見自己那個表哥許鑑秋還呆呆地立在院裡發怔,忍不住走了過去朝他打聽。許鑑秋吭哧了半晌,終於把話說清楚了——原來真的出了件大事。
事是這樣的。
六天之前,大行皇帝梓宮出殯,大長公主府的永平小郡主回來後,隨太皇太后宮陪住。當晚微微起熱。由太醫院另一大醫王元主治。王元診察後,斷定小郡主了風寒,需辛溫解表,便以慣常的麻黃湯治之發汗,不料不但不起效用,反而出現了壞癥,病加重。兩日後呼吸急促,高燒不止。王元又改用桂枝湯,亦是無用。到了今日,第六天,小郡主已然病得失去痛覺,四肢弛,小便帶。按照往前的經驗,風寒之癥若敗壞到這樣的地步,接下來兩到三天之,除非奇蹟出現,否則必死無疑。
大長公主封號朝,乃太皇太后的兒,也就是唐王蕭曜的親姐。與駙馬先是生了個世子李長纓,十五年後中年之時,才又得了這個永平小郡主,如今六歲,自然惜若命。見好好的掌上明珠不過發了點熱,幾天的功夫便奄奄一息命垂一線,闖宮中到太皇太后面前哭訴,要拿王元問罪。王元呼冤,說自己前後所用的這兩個方子,都是醫典中治療傷寒的經方。從古至今,醫生無不奉方而行。若真有問題,那便極有可能出在發病第三天後被當做輔藥的“紫雪丹”上。
紫雪丹是風痰門的藥。用於積熱溫毒、熱閉神昏、小兒急熱驚癇之癥等,此時也被當做風寒癥的輔藥來用。因煉造過程特殊,價格昂貴。幾種紫雪丹裡,又以金藥堂陳家的品質爲上,故藥房的紫雪丹一直由陳家供應。
此事非同小可。太皇太后當即命太醫院醫到藥房查驗剩下庫存的紫雪丹。經嘗辨,所剩的十五丸裡,其中有十丸,外與尋常無二,但開蠟皮後,發覺氣味與味道都不對。嘗之,最後判定系減味所致。太皇太后大怒,當即便要命人去封陳家藥鋪捉人。幸而當時林奇也在。
林奇與陳振雖算不上深,但平日也有往來,十分讚賞金藥堂嚴謹做藥的態度,向來懷了好。覺得此事蹊蹺。便出言勸阻太皇太后,說金藥堂長期供奉藥,從無差錯,此次必定事出有因,不可一子打死。且當務之急是小郡主的病,先治好病纔是重中之重。太皇太后依了他話,勉強按捺下怒氣,命衆醫極力搶救小郡主。林奇出來後,便派了自己的這個學生火速趕到陳家通報消息,好讓他們有個準備。
“據林大人說,小郡主的壞癥,已到十分嚴重的地步,兇多吉,恐怕也就這兩三天的事了……倘若真有個好歹,那個王元爲推卸責任,必定會抓住紫雪丹不放,到時候金藥堂……”
許鑑秋耷拉著腦袋,一張臉漲得通紅。
繡春聽完前因後果,人也是愣在了原地。此刻之心,簡直難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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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雪丹自然知道。與虎骨酒、治中風的牛黃再造丸以及婦科白丸一道,被並稱爲金藥堂四大鎮店之寶。據說紫雪丹的配方最早來自古時上方典籍,後人據配方造出了此藥,但無論怎樣試驗,均無法達到古籍中所記之“鮮紫如霞”的程度,功效自然也打了折扣。還是一百多年前,陳家一位極智慧的先祖廣閱典籍,經無數次失敗之後,終於發現了其中訣:配製此藥的十數味藥材中,有幾味藥太活,合在一起則變。要製出真正的紫雪丹,需摻微量純金,既制變,又可激活藥,就此造出了真正的紫雪丹。面世之後,價雖昂貴,功效卻極好。直到如今,陳家也一直沿用這個法。這添加金的最後一步,只有陳振與陳仲修知道。他傳給了繡春,所以繡春也知道——但是現在,恰恰卻就是陳家引以爲榮的紫雪丹出了問題,而且還牽涉到了皇家郡主的命安危!怪不得方纔陳雪玉夫婦二人臉如喪考妣。許瑞福是製藥廠的主管,現在藥出了事,他自然首當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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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南大院的那間議事廳裡,林奇派來通報消息的學生已經匆匆去了。此刻裡頭雖聚了十數人,氣氛卻異常抑。除了陳振還端坐著不,連見慣了場面的葛大友,面也是有些變了。供奉的藥出了問題,這一點已經被確證無誤了。因那學生說,林大人曾親自嘗藥,發現確實與從前的藥味不同。純正的紫雪丹,甘中帶苦,而那五枚藥,卻是苦大於甘。
陳雪玉夫婦很快趕了過來。許瑞福惴惴不安地站定,回話道:“今年做過兩次紫雪丹。第一次是三月裡,第二次是上個月。”
“每一批紫雪丹出去前,最後你自己可都顆顆檢驗過?”陳振追問。
許瑞福額頭汗涔涔地下,擡手用袖子了下額頭,吃吃地說不出話。
“你快說啊!一定都檢驗過的!你做了這麼多年,哪一回不是這樣!快跟爹說啊!一定是有人在藥出去後了手腳,想要陷害你的!”
陳雪玉見丈夫不應,急得狠狠擰了丈夫一把。
“你給我出去!”
陳振驀地怒喝一聲,傾向前,死死盯著自己眼前那個還模糊的婿,厲聲道:“快說,到底有沒有顆顆檢驗過?”
許瑞福只覺耳邊似開了一個雷,嚇得一,跪了下去,聲道:“爹,我實話說吧……這藥金貴,三月裡做的那一批,是顆顆檢驗過的。上次那一批,做了總共五十顆,那日我正要去檢驗,正好被一友人去赴席,我想著這藥都做了這麼多年,從來沒問題,一時大意,便……便……”
他說不下去了,只俯下去,叩頭不止。
陳振目瞪口呆,一時肋氣脹,連話也說不出來了,砰一聲往後靠回了椅背上。
“許姑爺,供奉用的藥,豈可如此大意?如今恰就出了事,倘若小郡主有個不測……”
陳存合忍不住說了這一句,臉也愈發難看了——許瑞福做事出了差池,若是別的事,哪怕死了人,以陳家之勢,也能擺平,他自幸災樂禍。但這回,事出到了皇家郡主的上。若金藥堂真就此倒黴,他也必定跟著竹籃打水一場空。
“快!去把上次參與做這藥的人都來查問!從炮藥的到最後合藥的!統統過來!”
葛大友回了過神兒,匆忙下令。下人急忙出去,片刻之後報:“老太爺,大管家,其餘人都來了,只個孫虎!昨日下工後,今早便一直沒見到他來!”
葛大友聞言,心驀地一沉,知道大約不妙了。這個孫虎,雖是外鄉人,被人介紹來的。但在陳家藥廠已經做了兩年多,平日悶聲苦幹,又有妻子一家人,怎會做出這樣的事?
“快去他家中找!”葛大友勉強下心中不安,急忙吩咐下去。
很快,消息便傳了過來。據鄰人說,孫虎一家昨半夜便搬走了,不知去了哪裡。
聽到這話的時候,連陳振也是微微變了臉。在衆人的紛紛怒罵聲中,他驀然開口,一字字道:“事已至此,只能極力補救。立仁,你與衙門的人,速去報案,請府協助追查此人。大友,你去找藥房司徒空,請他務必幫忙轉圜!不必心疼銀子,該使就使!”
葛大友和陳立仁急忙應了下來,一番準備後,各自帶了人匆匆出門。半日過去,先後回來了,臉卻都十分難看。原來那些人,平日裡雖拿了陳家不好,瞧著關係不錯,此番陳家真倒黴了,又是與皇家小郡主命攸關的事,誰肯出頭幫忙?推的推,躲的躲,唯恐避之不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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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消息如何瞞得住?當日,金藥堂藥鋪的大門雖還開著,客人也依舊往來如織,只後頭的整個陳家,卻已到開始瀰漫大樹將倒前的惶恐驚懼氣息。藥廠關停,工人解散,下人們暗地裡紛紛開始收拾細,以備天庭之怒砸下來時,自己可以第一時間逃跑。繡春過去炮藥房取新鮮石斛用於配老太爺的藥時,見平日熱鬧非常的偌大的一個地方,此刻只到堆了些置了一半的藥材,人全走了。朱八叔獨自坐在一張矮凳上叭滋叭滋地悶頭著旱菸,巧兒一個人在水池邊收拾著被人洗了一半丟在裡頭的藥材,清瘦的背影,看起來異常孤單。聽到腳步聲,回頭見是繡春,一把拋下手上的藥材,跑到了面前,開口便問道:“董秀,你醫那麼好,你說,小郡主一定會好起來的,是吧?”
繡春著充滿了希的雙眼,說不出話。
在後世,一場外風寒極再能奪去人的命。但在這個世代,所謂的傷寒,卻是時人死亡率最高的疾病之一。繡春隨父親行醫多年,對此自然深有會。以的經驗,倘若前頭醫治無效,到了第七、八天,壞癥嚴重,對老人和孩子來說,通常就意味著死亡。
見繡春不應,巧兒眼中的希之漸漸地消失。眼睛紅了,哽咽著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的。得這種病的孩子,十個裡通常只有五六個能好……我小時候有個哥哥,他也是得了這病死了……”
後的朱八叔磕了磕菸灰鍋,起慢慢往裡頭去,背影佝僂。
巧兒還在哽咽,繡春腦中卻忽然閃出了一個念頭,心一跳。怔怔想了片刻,丟下巧兒,猛地轉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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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振的北屋裡,此刻空落落無人。葛大友還在外四奔走打聽消息。繡春進去的時候,看見自己的祖父正站在門口,手上拄著柺杖,面對夕而立。聽到靠近的腳步聲,他出神片刻,搖了搖頭,緩緩道:“你走吧。趁著此刻還能走。免得遭牽連。”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表還很平靜,但聲音聽起來卻蒼涼無比。
繡春停在了他的面前,徑直道:“老太爺,能不能想個法子,宮去看王太醫的診病記錄?”見他一怔,立刻又道:“我從前隨家父行醫時,見過許多醫生錯把風溫當風寒來治。病死的人裡,大部分其實都是死於醫生的錯治。小郡主的病,我雖知之不詳,但從目前聽來的消息推斷,有可能是誤診——倘若小郡主得的真是風寒,以麻黃湯和桂枝湯治病,即便紫雪丹減味,已是無法痊癒,也絕不會敗壞到逆傳心包的地步。所以我懷疑小郡主染的是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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