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花卉夾纈一字排開的放在店鋪最大的那張案幾上,富麗飽滿的聯珠寶相花,清雅簡潔的出水蓮花,繁複緻的纏枝花和別緻舒展的卷草蘭花,圖案都是有的新穎漂亮,而染出的無論是硃紅與碧的強烈對比,還是藕合與鵝黃的淡雅融,或是像流沙般閃的細碎的金銀,更是令人挪不開眼睛。
那位依然穿著黃紗衫的婢本來一臉傲慢,但當這四夾纈一匹匹的鋪開,眼睛卻不由自主的漸漸黏在了上面,直到掌櫃笑道,“小店總算不負所托,昨天才將最後一匹染好,不知貴府覺得可還能用?”才醒過神來,哼了一聲,臉上慢慢恢復了傲然的神,淡然道,“也就勉強用得!”
四周頓時轟然一聲。黃衫婢眼一掃,意外的發現不知何時這店鋪裡外已經站了不人,對著那四夾纈指指點點,有人嗓門略大,聽得見正在議論,“這還只是勉強能用,也不知這家平常用的是什麼……”心頭微惱,瞪了史掌櫃一眼,“何時來了這麼多閒雜人等?”
史掌櫃笑道,“開店迎客,自然來的都是客人。”他一見這婢,就特意把最大的案幾挪到了靠近店門口的敞亮,又把那四匹夾纈都鋪得甚開,就是要多吸引些人來看,沒想到效果還真是不錯。
黃衫婢原本還想再挑剔幾句,被人這樣圍著議論卻不好再多說,皺著眉頭揮了揮手,後的兩個僕忙走上前去,小心的收好夾纈,抱到了馬車上面。
立刻便有人問道,“店家,這四夾纈可還有貨?我也想訂一匹寶相花的。”
黃衫婢聞言不由大怒,冷冷的看了那發話之人一眼,又轉頭看著掌櫃道,“這四夾纈,我家夫人有要用,再不許再賣給他人!”
史掌櫃微笑著點了點頭,“自當遵命,只是這樣一來,這四匹的價錢就不能以上品計算,而是絕品,要兩貫錢一匹。”一面說,一面便指著牆上新制的價目表給這婢看。此事他早有預料,恰好還有上次的狩獵夾纈屏風,索便在店裡的價目表上加上了“絕品”一欄,一匹兩貫錢,十天前便報備到了市丞那裡。否則,按照東西兩市的行規,若是不按明碼標價收錢,教人告到了市丞那裡,如意夾纈卻是要挨罰的。
黃衫婢一怔,瞥了史掌櫃一眼,冷笑道,“你是怕我家夫人付不起麼?”
史掌櫃搖頭道,“不敢,尊府上回賞了五金給小店,付了這四匹,還有足足二十四貫,只是說來讓小娘子心中有數而已。”
黃衫婢眉頭鎖,只覺得若再跟這滿算賬的胡商說下去,自己上都是一銅臭味,不耐煩道,“你們那畫師呢?我家夫人還有話吩咐!”
琉璃本來一直站在簾子後聽著靜,聽到這婢提到自己,心裡不由一,忙退後幾步進了雅間,剛剛坐定,史掌櫃便引著那婢走了進來。
琉璃站起來微笑見禮,那婢卻彷彿沒有看見般大喇喇的坐了下來,冷笑道,“畫師今日怎麼尊貴起來了?連面也不肯上一?”
琉璃知道是覺得自己了慢待,只能笑道,“這位姊姊有所不知,自打夫人吩咐不得再給他人畫樣,琉璃便謹記在心,因有些相的客人點名讓我畫樣,不好推,琉璃這些日子連店鋪都不曾來過,只是這幾日想著夫人來拿夾纈時或有吩咐纔過來的,又不好教人看見,這才只在後面等候姊姊。有不恭之,請姊姊恕罪。”
黃衫婢臉上的怒這才慢慢收了,卻依然冷冷道,“怎麼不好說?難不給我家夫人畫樣,還失了你的面子不?”
琉璃微笑道,“哪裡,能爲夫人效勞自然是琉璃的榮幸,只是琉璃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畫師,那點名要琉璃畫樣的,又頗有幾位眷,琉璃見識疏淺,也不知能否將夫人的吩咐說出去,也只好用了這個笨法子。若姊姊覺得不妨,以後自然明說就是。”
黃衫婢漫不經心道,“明說就是,又有何妨?”看著琉璃的眼神裡倒沒有了挑剔和怒氣,全是不加掩飾的輕蔑,似乎在說,果然是個沒見識的,居然以爲我家夫人買你幾個花樣還怕人知道!
琉璃點頭一笑,心道,我終於知道你家夫人和的皇后兒是怎麼死的了,是笨死的!皇帝的寵妃穿了件新鮮紗,你們轉頭就去弄了相似的來,還不許那家店鋪再做給別人,這難道是什麼很彩的事?明火執仗的做了還不夠,還堂而皇之的任憑人說……好吧,你們都不怕,我怕啥?
只聽那婢又淡然道,“你這四夾纈做得倒還能看,我家夫人才,原也說過你若肯到王家,進來就是管家娘子,這可是幾世都求不來的面。想來你是不知,我們王家管事娘子的吃穿用度,便是尋常宦夫人也比不得!你若有心,我可以幫你去夫人面前求上一求。”說完便斜睨著琉璃。,一副你還不趕來求我模樣。
琉璃心裡嘆了口氣,站起來鄭重的福了一福,“琉璃多謝夫人厚,多謝姊姊好意,只是家父最重名聲,琉璃爲生計來賤業已是不孝,不敢再爲富貴而投客籍,姊姊明鑑,夫人但有吩咐,琉璃會全心效勞,絕不敢有半分懈怠。”
黃衫婢看著琉璃,半日才冷笑著點頭道,“你倒真是有志氣的,好!夫人吩咐,要再做一匹五彩散花的紅羅和一匹長安竹的翠綾,做八幅用,我下個月過來取。”說完又冷笑了幾聲,揚長而去。
琉璃站直了子,只覺得口一團煩悶,幾年來的磨練,早已讓學會了低頭求存,可是三天兩頭被這種“給你臉不要臉”的目看著,便是泥人也有火氣往外冒。悶悶的回了畫室,悶悶的展開那幅《春江花月夜》,嘆了口氣,都說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然而誰又知道那一代代著江月之人,擁有何等不一樣的人生?還有答應來幫寫上這首詩的那位,也不知道爲什麼至今都沒有面……
好在第二日一到如意夾纈,史掌櫃見到就笑著向後面一指,“大娘今日卻是來晚了些,那位裴九郎已經等了一盞茶功夫了。”琉璃心中一喜,快步走進了後院。剛一挑起簾子,就見一個修長的影背對院門而立,微風吹著他淡青的頭巾與袍角,卻讓那影越發顯得沉靜。
大概是聽到了琉璃的腳步聲,那人迅速轉過來,正是多日不見的裴行儉,看見琉璃,微笑著拱了拱手,“抱歉,因過些日子南邊的林邑國要貢獻象,這幾日裴某不開,今日纔來,讓大娘久等了。”
有屬國要獻大象?這倒是要好好準備的一場大熱鬧。琉璃笑著回了一禮,“哪裡,裴君公務要,勞煩你百忙之中過來,是我該抱歉纔是。”
裴行儉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大娘好生客氣。”
琉璃笑而不語,心道:虛僞,這還不是跟你學的!卻見裴行儉彷彿聽到了這句話般,微笑著看了自己一眼,頓時不敢再腹誹下去。
兩人走進畫室,琉璃便在案幾上展開了《春江花月夜》的畫卷。裴行儉低頭凝視著畫面,良久不語,半響才低聲問了一句,“此畫何名?”聽到琉璃說出“春江花月夜”幾個字,奇怪的擡頭看了一眼,斷然搖了搖頭,“陳後主的宮詞名,如何配得上此畫?”
《春江花月夜》難道還跟那個臭名昭彰的陳後主有什麼關係?琉璃心裡不由一片茫然,轉念一想,裴行儉比自己有文化得多,應該不會說錯。只能嘆了口氣,把早就抄好的那小半篇長詩遞給了裴行儉,“此畫與陳後主無關,只是因爲此詩就《春江花月夜》。”
“春江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春江無月明。江天一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時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只見長江送流水。”一共十二句,是琉璃有把握不會寫錯的全部詩句了,好在自己讀著,倒也不覺得七零八落。
裴行儉似乎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低聲讀了下來,讀完之後卻又從頭讀了一遍,然後才放下紙箋,怔怔的看著琉璃,“此詩,是你所作?”
琉璃連忙搖頭,還有點自知之明的,就自己肚子裡那點存貨,讓冒充才,還不如讓冒充神來得保險,因此這篇瞎話早已編好,“自然不是,這是琉璃幾年前在曲江邊聽人所唱,《春江花月夜》這名字也是歌者所說,他也不知是何人所寫。那歌甚長,琉璃只記得這幾句了,只是每一念及這幾句詩,腦中便會出現這樣的畫面,索此次便畫了出來。”
裴行儉看著不語,目突然變得極爲清亮銳利,琉璃倒也沒什麼可心虛的,擡眼看著他,笑道,“裴君難道疑心我能寫出此等詩句來?”
裴行儉收回目,揚眉一笑,“詩自然是好的,只是便是沒有此詩,畫也是絕妙佳品,能爲此畫題墨,是裴某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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