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忌出行 是不是臨安容氏的人。

突如其來的一把火，將蘇家書鋪的數年經營毀于一旦，亦蘇積玉後半輩子清閑自得的指徹底落了空。

衙役們只從火場裏救出了些許刻版，其他珍貴的古籍藏本還有剛刻印完的近百本詩集都化作焦灰，洋洋灑灑地散在風裏。

蘇積玉本想拿著衛玠留下的銀票，料理這場無妄之災的後續事宜，可蘇妙漪卻不肯。

“爹，這銀票我們不能用。若了這張銀票，便等于承認我真的是個唯利是圖、用錢就能打發的子。”

“……”

蘇積玉只能作罷，就在他尚且萎靡不振時，蘇妙漪已經幹淨利落地替他典賣了蘇宅，用賣房的錢遣散了刻印工人等等。

這些工人皆是在書肆做了幾年的老人，蘇妙漪給了他們每人幾倍的工錢，又將他們全都舉薦去了集賢書院，為書院刻印教材。

安置工人們的同時，蘇妙漪也在著手準備遷往臨安的事宜，一切都進展得有條不紊。

所以三日後，還不等朱鷺巷的商戶們從那場火裏回過神，也不等蘇積玉反悔，蘇家的祖孫三人已經帶著大大小小的行裝細，坐上了去臨安的馬車。

晌午的日有些毒辣，好在道兩邊樹木蔭，擋去了大半。車的滾滾聲與盛夏蟬鳴聲雜在一，蘇積玉聽得煩躁不堪，蘇安安卻只覺得興。

“姑姑，我們以後是不是不會再回婁縣了？”

懷裏兜著一袋蒸餅，轉向蘇妙漪，“那我往後再也吃不到婁縣的蒸餅了？”

為了輕裝便行，蘇妙漪今日穿了窄袖白衫，配上下頭的淡青羅，一如既往地素淨淡雅，風姿婉約。

此刻懶懶地靠著車壁，一邊搖著團扇扇風，一邊閉目養神，對蘇安安道，“去了臨安難道還能著你嗎？”

蘇安安想了想，認真道，“也不是沒可能，咱們不是傾家産了麽？”

蘇妙漪角掀起一抹笑，“嗯。所以你以後吃點。”

“……”

蘇安安笑容僵住。

這廂姑侄二人談笑風生，另一邊蘇積玉卻一直沒吭聲，心事重重地不知在琢磨什麽。

“蘇老板，前面有個驛站，你們要不要歇一歇，喝些茶？”

車夫在外頭揚聲問道。

蘇積玉尚未開口，蘇妙漪便坐直，用扇柄敲敲車壁，“正好，前面停下吧，這路顛得我骨頭都快散架了……”

驛站外的樹蔭下支了茶攤，過路的人不都在此休整。

蘇家三人走下馬車，蘇妙漪給了車夫一些茶錢，車夫連聲道謝。

蘇積玉在後頭瞧著，冷不丁道，“你如今做事，倒是比為父妥帖多了。”

蘇妙漪頓了頓，轉頭看他，“有我這麽能幹的兒，替爹爹你排憂解難，不好麽？”

蘇積玉是個脾溫吞的人，這麽多年對蘇妙漪更是一句重話也沒有過，可此刻他的眼神裏卻沾了些冷意，口吻更是如帶刺一般，“是替我排憂解難，還是無事生非？”

“……”

車夫去停車了，蘇安安看見小販在賣吃的也跑得沒影了，路邊樹蔭下只剩下蘇積玉和蘇妙漪。

父二人兩相對峙。

“你爹我是不聰明，可也不是蠢鈍如豬！”

蘇積玉強著怒意，“你早就想好了，不是一個人去臨安，也不是兩個人，而是將整個家業都帶過去！”

“……”

“你假裝鑽研佛經，借著那些學子的口，將咱們家要刻印佛經的煙霧彈放出去，就是為了引來東街的人。那一夜，你是不是已經料到東街要手，才提出去木蘭酒樓慶功的？”

既出了婁縣，蘇妙漪也沒打算再瞞著蘇積玉。

撥著團扇上的穗子，漫不經心道，“那流民在朱鷺巷裏徘徊了數日，我與他肩而過，嗅到了火石的氣味。了夏，天幹燥，那一晚又恰好無風……更何況，東街只是想我們破財，并不想鬧出人命。我何時將人引走，他們便會何時手。”

蘇積玉氣笑了，“好好好，原來咱們家的家業，竟是被你和外人裏應外合搞垮的！蘇妙漪，你為了個男人不擇手段地算計自己親爹，你真是瘋了！”

蘇妙漪咬牙，“就算沒有衛玠，我也不會一直待在婁縣！你的那些古籍藏本，我在他們縱火前就已經收起來了，如今就藏在我的行李裏，我原本打算到了臨安再告訴你的……爹，憑我的本事，咱們在臨安也一定能東山再起、闖一番天地……”

“憑你的本事？”

被人算計是蘇積玉的痛，又恰恰做這件事的是蘇妙漪，于是他緒失控地嚷起來，“你那些小伎倆也只有在婁縣這種窮鄉僻壤才好使。臨安是什麽地方，你自命不凡、心比天高，就算去了也是栽跟頭！”

這話切切實實刺痛了蘇妙漪的自尊心。

的怒火倏地騰燃起來，冷笑道，“心比天高怎麽了？難道要我同你一樣，無大志，一輩子碌碌無為嗎？！”

“你……”

蘇積玉吹胡子瞪眼，一張臉漲得通紅，“把行李和盤纏還給我！你去你的臨安，我回我的婁縣！！”

蘇妙漪暗自咬牙，一把拽下腰間裝著碎銀的荷包，猛地朝蘇積玉擲砸了過去。

就好像心裏某個豁口驟然被憤怒和委屈沖垮了堤壩，竟帶出不曾發誓絕不及的前塵舊怨來，口而出道——

“若非你總是這幅得過且過、混日子的模樣，虞汀蘭會跟著旁人跑了嗎？！”

林間的蟬鳴驟停，悶熱的風也忽然頓滯。

荷包砸在蘇積玉口，無聲墜地。

一時間，他就好像被一箭穿心般，窒息般地瞳孔收，臉上的也頃刻褪盡。

“……三叔公，姑姑。”

蘇安安折返回來便看見這一幕，弱弱地問道，“你們是在吵架嗎？”

蘇妙漪恍然回神，眉眼間的鋒銳盡收。

越是親近的人，越知道如何傷害彼此……

怒意平息，取而代之的便是懊悔。

不等蘇妙漪張口挽回，蘇積玉已經臉青白地拂袖轉，連行李也不要了，只拾起地上的盤纏，擡腳就走。

“三叔公！”

蘇安安著急了，“三叔公你去哪兒？姑姑，姑姑你還愣著做什麽，快去把三叔公追回來啊……”

蘇妙漪心裏雖不好，可盯著蘇積玉決然的背影，仍是咬咬牙，賭氣道，“隨他去！我就不信他真的會回婁縣！”

一番爭吵下來，蘇妙漪頭疼得厲害。茶也沒心吃了，直接回了馬車上小憩。再睜眼時，天竟是已經黑了。

蘇妙漪昏昏沉沉地坐直，一張口，嗓音都啞了，“蘇安安？”

車簾被掀開，蘇安安慌慌張張地，“姑姑你終于醒了！”

“我爹呢？回來了嗎？”

“沒有！”

蘇妙漪恢複清醒，眉頭鎖地起下車。

夜漆黑，整個道上除了驛站附近掛著燈，方圓百裏似乎都陷在黑暗中。

蘇妙漪眼皮不安地跳了跳，“蘇安安，車夫，我們回婁縣。”

馬車調轉方向，又上了道。

一盞茶的功夫後，蘇妙漪忽地聽見路邊傳來了約約的人聲，連忙車夫停車，掀開車簾往外一看，竟是一支傷亡慘重的商隊。

“瞧這架勢，他們應當是遇見山匪了。這附近十裏都歸鱔尾幫，他們可是這一帶山匪裏最窮兇極惡的……”

車夫對蘇妙漪說道。

蘇妙漪心裏一咯噔，不顧車夫的阻攔跳下車，直接奔向幾個傷不算太嚴重的人，“你們可瞧見一個穿藏藍長衫的中年男子，大概比我高些，一書卷氣，斯斯文文的……”

商隊的人面面相覷，“可是姓蘇？方才有位姓蘇的書商，麻煩我們帶他去婁縣。我們剛走沒多遠，就被山匪纏住，那位蘇老板大仁大義……”

蘇妙漪越聽越慌，甚至直接打斷了那人的話，“他到底去哪兒了？！”

“他，他孤一人去幫我們搬救兵了！”

蘇妙漪呆住。

馬車在道上一路疾馳，車簾被卷了起來，蘇妙漪和蘇安安不錯眼地在路邊搜尋著。

看著一路打鬥劫掠的痕跡，和月下沾在雜草上的暗沉跡，蘇妙漪的臉越來越難看，耳畔還回響著商隊那些人的話。

“那些山匪搜刮完財，擄走了婦人，就去追報的蘇老板了……”

隨著車顛簸，蘇妙漪只覺得一顆心都被顛得七上八下，就連五髒六腑也在被無形的手攪。恐懼、愧悔、絕……種種緒如山呼海嘯般過來，直快要溺斃。

“妙漪……”

一聲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喚聲傳蘇妙漪的耳朵。

微微一震，險些以為是自己幻聽，“停車！”

馬車停下，蘇妙漪跌跌撞撞跳下車，四搜尋，“爹？爹！蘇積玉……”

的聲音都在抖。

片刻後，一只手從不遠的草叢裏探了出來，手裏還握著蘇妙漪的荷包。

蘇妙漪猛地沖了過去，就見蘇積玉灰頭土臉地坐在草叢裏，除了僵的，卻沒有哪裏傷。

他指著自己的腳，沖蘇妙漪道，“腳崴了，扶我一下……”

蘇妙漪呆了好一會兒，才雙一，跌坐在地上，崩潰地嚎啕大哭。

蘇積玉被嚇了一跳，“怎麽了？我沒事！那些山匪沒拿我怎麽樣，哭什麽……”

蘇妙漪揪著蘇積玉的角哭得撕心裂肺，再不複平日裏當家做主的穩重，就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十多年前從臨安離開時，牽著父親的手，哭鬧著要娘親的模樣。

蘇積玉原本堅定要回婁縣的心忽然一下就了。

不知過了多久，蘇妙漪才抹著臉上的眼淚，一邊噎不止一邊咬牙切齒，“蘇積玉你嚇死我了……你撞見山匪不找地方躲起來，搬什麽救兵……這種需要力和膽量的事得到你嗎？！”

蘇積玉面訕訕。

依照他的子，其實向來是不敢強出頭的。可方才瞧著商隊被山匪劫掠，他耳畔就回著蘇妙漪叱責他無用無為的話，于是一時上頭，才自告勇去報……

蘇妙漪對蘇積玉幾乎是了如指掌，哭著道，“我又不是故意說那些話的，我也不是真心覺得你沒用……你以後別逞能了……我錯了……”

“行了，爹這不是沒事了嗎？”

蘇積玉拍拍蘇妙漪的肩。

車夫和蘇安安終于靠了過來。

“蘇老板，蘇姑娘，那些山匪還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咱們得快點走啊。”

蘇妙漪父這才收拾了緒，匆匆上車，待他們坐穩，車夫猶豫了一會兒，才轉頭問道，“咱們現在……去哪兒啊？”

蘇妙漪幹眼淚，咬咬牙，“回……”

“回臨安。”

蘇積玉說道。

蘇妙漪一怔，眼眶又飛快地紅了起來。

“姑姑，你又要哭啦？”

蘇安安有點害怕地打量，小聲勸道，“你別哭了，荒郊野外的，你哭起來太嚇人了……”

“……”

蘇妙漪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方才那丟臉的模樣還被另外兩個人瞧見了，一時尷尬不已，只能厲荏地瞪了蘇安安一眼，“閉。”

蘇積玉笑了笑，低頭瞧見自己手裏的荷包，忽地想起什麽，笑容滯住。

“爹，怎麽了？”

蘇妙漪的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其實我剛剛崴了腳，已經被那些山匪追上了。他們原本是想要殺我滅口的，可是後來……”

蘇積玉心掙紮，最後還是從荷包裏拿出了那枚子戲荷的青玉墜，“他們忽然看見了這墜子。”

蘇妙漪的眼睫微微了，“……這是玠郎的墜子。”

當初，衛玠將這青玉墜押在這裏，抵扣自己的食宿。後來他走了，也沒將墜子要回去，蘇妙漪就一直放在隨荷包裏，砸給蘇積玉時竟是忘了它。

“那些山匪見了這墜子，便不再敢手。”

頓了頓，蘇積玉才繼續說道，“他們問我……是不是臨安容氏的人。”

蘇妙漪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