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胤衰奴一夜未睡,謝瀾安卻是難得的一夜無夢。
不再夢見那些驅不散的霧骸,哀鴻遍野,連閉上眼後形魂都不再搖,難得一枕黑甜睡到天明。
寐醒推窗,庭中綠木含青吐翠,木末芙蓉紅萼競發,初夏的花木之原來已經如此人。
——找到了前世的埋骨之人,心便安放,在睡眠上居然如此立竿見影。謝瀾安笑罵自己沒出息。
盥洗畢,穿過連廈來到堂廳,看見胤衰奴眼瞼下淡淡的烏青時,不由頓了頓。
“郎君請進,昨夜不曾休息好?朝食也未用嗎?”
胤衰奴立在門外的廊上沒,還是昨日的那白麻。
他烏黑的瞳越過朱檻,看向那張玉致潔的容,一眼便收回。
他的聲音很輕,如同淋雪南渡的雀兒謹慎抖落濡羽上的水珠,充滿寄人籬下的自覺:“我想回羊腸巷看一看。”
謝瀾安了然,他新到一,還不能完全信任,記掛鄰裏也是人之常。
眼睛還是沒忍住,從他手背那粒鮮紅的小痣上蜻蜓點水過,謝瀾安含笑:“應當的。”
沒有二話,即命允霜護送他回去。
胤衰奴反而愣了愣。
他遲疑地退出幾步後,忍不住回頭,卻已看不清堂廳中逆著的那張臉。
允霜的車駕得穩,回到西城羊腸巷,胤衰奴下車便看見坊門、裏牆、巷口各皆有兵衛把守。
他居住的那條窄巷中晨炊裊裊,祥和靜謐。看來昨夜噩夢般的屈辱都止在他一,沒有波及到鄰居們。
沒有騙他。
一個紮著兩只沖天羊角辮的小丫頭,正在家門口玩啄釘戲。小孩用手中打磨圓的矮竹釘,向畫好的方格中力一擲,釘準了,便往前跳一格,自己和自己玩得不亦樂乎。
忽然瞅見幫做竹釘玩的人回來了,小孩眼前一亮,跑過去招手,“小胤小胤!”
胤衰奴笑起來,霎然紅齒白。他蹲下,輕拍一下的小羊角,煦聲問道:“小掃帚,昨天發生什麽事沒有?”
“能有啥事?”名喚小掃帚的家中沒有大人管束,大大咧咧。
臉蛋上生了幾塊皴癬,手撓了撓,“除了你昨天跟著那幾個魯大個走了,啥事沒有啊——喂,你沒事吧?”
胤衰奴搖搖頭,小掃帚便把眼睛偏向別,了自己的肚子。
胤衰奴眼尾微彎,把撓的小髒手抓下來,“前日不是給你多做了麥餅,也教你怎麽用火了嗎。”
說著話,他彎將地上的竹釘一個一個認真拾起,裝進小掃帚的布荷包裏,然後帶回屋,練地給這個無親無故的鄰居孤兒做起飯。
貧家吃食,不過是粇麥倉米,配些鹽豉菜菹,若能加一顆鴨卵,便算盛了。不大的堂屋很快散發出飯香,小掃帚高興極了,邀請他一起吃。
“我吃過了。”胤衰奴讓多吃點,轉頭看向等在門外的允霜,眼中暖剎那消失,“還有人在等我。”
允霜看過去時,胤衰奴已經習慣地垂下眉眼。
那張白皙得如同抹了細的臉,是菡萏初開,楚楚純良。
允霜方才一直留意著這人與那個小說的話,做的事。他不琢磨,主子要這樣一個底層出,除了一張臉別無長的人做什麽?
恰如胤衰奴也不能理解,達貴人最重利益,那位如居雲端的君,平白浪費這些兵力自找麻煩,圖什麽呢?
“小胤。”他離開時,飯吃到一半的小掃帚跑過來扯住他袖頭,捂小聲問,“巷子外頭那些手裏有家夥的是什麽人啊,嚇人哩。”
“是啊……”胤衰奴盯著地面,“是怎樣的人呢。”
·
允霜帶胤衰奴回府複命,玄白幾乎和他們腳前腳後進的正院,風一樣廳中稟事。
“主子,庾二果然不消停,一早便進宮,想是告刁狀去了。路上搶行道,還險些撞翻朱史上朝乘坐的牛車。”
胤衰奴在離廳門不遠聽見,步子頓促。
耳聽那嗓音清朗的公子,漫不經心應了聲,“我有些同那名朱史了,他今年是不是有些犯太歲啊?”
“阿姊!”這時,胤衰奴後傳來一道年的嗓音,一抹綠影從他畔經過,視他若無,攜著一縷濃馥的薰香走堂廳。
年驕音不避人,一口氣道:
“阿姊還是將那麻郎送回去吧,留他做甚?凰和蒼蠅相爭,平白污了阿姊之名,得不償失。
“有一句話,之前阿父大兄都沒提,年便也不敢說,但我見不得阿姊委屈,昨日想了一夜,必是得說了。
“阿姊何必非要向太後示好,他人牽制?我們這等門戶,真較勁起來,和皇室孰更清貴?哪怕阿姊如今換回紅妝,謝氏上下,阿父,還有我,也必護得住你一世周全。我們家又有不黨爭的祖訓,外戚的名聲又不好,阿姊你……何必唾面自污,趟外頭的混水,俗了呢?”
廳外,允霜不由看了胤衰奴一眼。
任誰聽見對自己不利的話,都難免變,卻見胤衰奴一如方才寂靜,就像個泥的人。
堂廳裏安靜片刻,一道含著揶揄的尾音漫然上挑:“俗?”
“若想幹幹淨淨做聖人,孔子何必見南子!”
一句笑中帶厲的話,驚了胤衰奴的眉梢。
他看不見那位公子說話的樣子,也不甚明白這句話,卻莫名想起昨夜,擋在他前的神。
有著絕對的力量,帶著十足的掌控,像一柄霜冰雕就的刀,卻能破開熾焰。
“謝小郎君好規矩,好不俗,好風流啊,上門教我道理。來,你便教教我,戰國時群雄逐鹿,為何崛起的都是四邊之國?東方之齊,瀕臨大海,西方之秦,與戎人雜居,南方之楚、之吳、之越,發軔時被中原笑為蠻夷,卻日漸壯大,而宋國居中原,打仗講仁義,卻為何被天下恥笑?*
“你再教我,何者兼濟天下,何者獨善其?
“你再教我,圍棋中為何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之說?”
先前慷慨陳詞的謝年,被問啞了言。
“這都想不明白,回去重讀國策——”
謝瀾安話說半句,只聽年沉悶轉輕笑,響指一聲:“懂了。”
“臭小子。”郎的這一聲哼笑裏,才有了欣與贊賞。
胤衰奴默默地聽,記下這些天書般的言語,恰逢謝年腳步輕松地出來,臉上明張揚。
他側眼看見胤衰奴,謝年步履不停,桀驁地出一手指,隔空重重一點他,如同警告,揚長而去。
允霜開口向主子複命。
“胤郎君請進來。”謝瀾安了太,起迎到檐下,語氣無奈,“舍弟頑劣,教郎君見笑了。”
這樣的客氣于二者份而言,堪稱怪異。
穿著麻鞋的胤衰奴猶豫一瞬,慢慢走窗明幾淨的堂廳。
按他的禮,他向謝瀾安頷首,嗓音迤邐如歌,“多謝公子為小人護住鄰裏。”
“郎君別拘禮,我字含靈。”謝瀾安已從下人口中得知他早上未進飲食,在他雪的臉上定了定,倒了杯熱茶遞給他。
那雙潔白的手臨近,胤衰奴後退一步,未讓到自己。
謝瀾安眉心微,也不迫他,順勢回手自己喝了那茶,喝的時候心想:看他如此應激,庾神究竟對他做過什麽?
他不坐下不近人,謝瀾安卻不委屈自己,坐在案幾後頭,托腮看他:“你別張,我吧……”
與他的前塵,實不是三言兩語解釋得清,謝瀾安想了想,索說些能讓他放松的家常:“我聽說挽郎這行的規矩,是不沾殮擡棺的,是嗎?”
舉手投足間皆是弛逸的風姿,令人不敢,胤衰奴後背發。
尋常老百姓尚且忌諱生死,這般門楣的人,與他閑談這種事,難道不嫌晦氣嗎?
到底有何目的。
“……小人時多鄰居照顧,偶爾會幫鄰裏治喪。”
他僵著手腳,字音從嚨間出。
然而他有一副得天獨厚的好嗓子,即使熬了一夜,無熱食腹,亦不見毫喑啞,這是自小唱挽歌練就出來的本事。
謝瀾安略晃了下神,手點盞沿,“只是鄰裏嗎?”
胤衰奴長睫低垂,筆直的鼻梁邊有了影。他家從祖上便做這一行,有時遇到親友死絕、無錢下葬的絕戶,也會幫手擡去義莊。
但這種倒胃口的話,不會是眼前貴人有興趣聽的。
他也沒道理對有問必答。
一念未歇,胤衰奴聽到自己的聲音:“有時遇到無錢下葬的絕戶,也會幫手擡去義莊。”
胤衰奴眼神空白。
“一口最便宜的薄棺也要幾百錢,不便宜的。”謝瀾安慨,“小郎君心善。”
“是草席。”胤衰奴下意識又回答出來,說完,他自暴自棄地別開了頭。
謝瀾安瞧著有趣,只是怕驚飛枝頭的鳥,沒敢取笑。心中欸欸一嘆,那想必前世的著落,便是一張草席吧。
草席很好了,勝過土親,狐貍食。
一張草席不過十文,可這十文,要怎麽還呢?
正面向胤衰奴,收斂了散漫之,“小郎君,不論你信不信,我待你并無惡意。昨晚之事,你就當合了眼緣,你來賀我生辰,我你這個朋友,如此而已。日後你若遇事,記得知會一聲,我便相助。原想著——”
說到這裏,去大市采買的束夢挎著一只菜籃,忽匆匆跑進正院。
見郎有客人在,規矩地駐在外廊,一張秀臉上卻滿是焦急。
“何事,說。”謝瀾安揚揚下頦。
“娘子!朱雀橋、朱雀橋……”束夢咽下一口唾沫,激萬分地說:“剛剛有一個什麽芝的校事府校尉,在朱雀橋頭,口稱‘他’是頂替兄長,扮男裝!在橋頭上冠散發,天哪,好長的一把長發……”
束夢勻了口氣,“還聲稱,要挑戰郎你,爭一爭誰才是真正巾幗不讓須眉!”
朱雀橋,其實是橫亙于秦淮水上的一座舟船相連的浮桁,人來人往,商船如織,消息傳播最快。
賀芝著武將服,眉目英毅,立在橋頭,出府署配發的環首劍映日一揮,反手割斷發帶,高聲道:
“賀芝本名賀寶姿,頂替孿生兄長校事府五年,今自白于天下。聞謝瀾安乃中才子,不知盛名之下,其實可副?我與一較高下,請京都父老在此做個見證!”
“來得好!”
謝府,謝瀾安一剎掌而起:“我就知道,扮男裝謝含靈不會是獨一個,也未必是最後一個。賀寶姿?很好,若有真本領,虛名送又何妨。走,看看去!”
眼中一瞬之間迸發的亮,如日照臨。
胤衰奴心驚地想挪開視線,卻莫名被這片彩奪走心神。
被人下書挑戰,反應不是憤怒,竟是如有朋自遠方來,開懷不已。
仿佛一個孤獨太久的孩子,終于等來心有靈犀的同伴。
初夏的朝被扉扃擋在室外,他卻在上見到了。
神采奕奕地經過了他,就要去找那個人。胤衰奴下意識隨而轉。
謝瀾安步伐頓了頓,想起他來,由衷的喜意還在臉上,轉頭說:“胤郎君你可以走了。放心,羊腸巷的人手不會撤走,以後沒人再敢擾你。”
“……你放我走?”
果然誤會了不是?謝瀾安卻也不作多餘解釋,笑著說是。
方才想說的便是此事,原想留此人在府上多住些時日,但看他在這裏實在拘束,覺不敢睡,食水也不敢進,這不是的初衷。
的夢鄉是一座髑髏臺,他送了一夜安枕好夢,足夠了。
總不能真變庾神之流,只為自己安寢,便不顧他人意願。
對胤衰奴最好的報恩之道,不是強留他在邊錦玉食,而是還他個無拘無束的自由。
于此之上,他若有寶貨之求,或青雲之願,自不吝幫襯。
“願郎君無憂,就此珍重。”謝瀾安心無掛礙,與他道別後,迫不及待地趕往朱雀橋。
胤衰奴站在原地。
“郎君?”岑山見娘子走後許久,這個年輕郎子也不見,有些奇怪地廳詢問,“不知娘子對您是何安排?”
胤衰奴頂著那張純良的臉,半晌,說:“讓我回昨晚住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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