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收拾完,忙瀹了壺茶提回房。看見連秀才歪著子睡在床上,把茶擱在床頭小幾上,替他拖了鞋,又爬到床里頭去,跪坐著替他,“想是走得多了,上的都有點發。”
連秀才闔著眼昏昏沉沉的,沒接的話。也不大在意,仍笑著說:“這一向要過節了,你一定忙得很。再忙也要自家曉得歇歇,他們府上的相公也不止你一個。玉湘在胡家好不好?這些時也不見打發人回家來。”
連秀才開條眼,“玉湘那丫頭是個有主意的,如今又替府里生下個爺,自然不比往日。我聽里頭管事的婆子說,為過年的事忙不贏,太太也幫著張羅,所以不得空使人回家來看。不得空就罷了,你不要去瞧,省得給多余添事。我這回家來,太太特地人給包了兩匹緞子,老爺賞了十兩銀子,做年節的使用,都包在那里,一會你收起來。”
秋五太太朝書案上去,果然有兩匹緞子一包錢擱在那里,笑得沒了眼,手上得更賣力了些,“不用你囑咐我也曉得,胡家不我,我肯定不能私自去,人家白看笑話。”
曉得鄉下人充不得門面,所以凡事都聽憑連秀才做主。他:“當家的,三丫頭也罷了,只是二丫頭的事怎麼辦?你可要盡快拿個主意,總把關著也不是個法,關得了初一關不了十五。這丫頭也不知哪里吃的秤砣,憑我如何打,是咬死了要嫁給那個小裁。”
連秀才最煩這稱呼,不像鄉下人就是像賊匪。也說過,但總是難改。他向外翻個,皺著眉倒:“婚姻嫁娶之事,幾時到說了算?你是做母親的,教導子是你的本分,不能憑不聽你就不耐煩。從前平昌路有個趙老爺你記不記得?”
“就是開著三間酒鋪的那個趙家老爺?自然記得,他原先就想要咱們二丫頭。你不是嫌他不是讀書的人家,生意也做得不大?”
“今非昔比,二丫頭也不是從前清清白白的姑娘。人家聽說二丫頭離了陸家,又了心思,我今日回來路上,被趙老爺請去家里說了回話。”
那趙老爺夫婦近六十的年紀了,膝下也沒有兒子,只有四房兒,都早出了閣。將玉送去,生養孩子是沒了指,夫婦倆一死,恐怕和他四個兒婿有打不完的司,倒是個麻煩事。
“趙老爺說,愿出一百兩做聘。”
秋五太太眼睛一亮,天大的麻煩也不麻煩了。怕他煩,盡力著興的嗓子笑道:“那蠻好,尋常人家就是嫁個黃花大閨也不過一二十兩的聘。”
連秀才癡癡闔著眼,沒再說話。秋五太太獨自高興一陣,聽見他沉重而平緩的呼吸,不知他是不是睡著了,下伏在他耳邊小聲試探,“當家的,等你忙完年關回來家——我還想給你生個兒子呢。”
連秀才覺到那對脯子在他肩臂上,重得像兩個的秤砣,使他覺得他的人生整個就是個冤假錯案。一個男人的一生無非是“家立業”四個字,這兩頭都錯判了他,然而沉冤昭雪是沒可能了,業已到了這個年紀。
他只得“唔”了聲,把子又翻一翻,整張臉都埋進枕頭里,起了重重的呼嚕。
午后出了點太,奄奄一息地掩在未開的云翳里。玉開了支摘窗,從橫七豎八釘著的木板間往下頭巷子看,到都在噠噠地滴著水。
隔壁人家的院子里支著竹竿,掛著新翻的豬大腸,有個極年輕的婦人從屋里走出來,饒是穿著厚重臃腫,也看得出段很好。墊著腳出細長的胳膊把滴干水的大腸摘下來擱在個木盆,笑著往屋里端。一排排的死收走了,可腥味仿佛這里還都聞得見。
玉坐在床上,埋著頭在窗下的妝案上吃飯。吃得味同嚼蠟,空隙里抬頭看玉一眼,若無其事地說道:“王西坡生了個小子,滿月的時候給咱們家來送紅蛋,娘收了人家的禮,罵人也不見口下留。”
太又出來了些,玉嫌有點刺眼,取下撐桿關了窗,同樣若無其事地笑一笑,“才剛回來的時候在巷子里撞見了王西坡,他到鋪子里去。”
“你見他有什麼變化沒有?”玉饒有興趣地看著,“得了兒子,應當很高興。”
玉瞥一眼道:“不曉得,就迎面打了個招呼,沒大細看。”
玉見神無異,覺得沒意思,轉頭說起正事,“你在唐家兩年,當真一點家當沒攢下?唐二不像是吝嗇的人,要好的時候,首飾頭面總要打幾件給你。我就求你的這一回,你能借多借我多,將來我和小夏總會還你,大不了你算利息。”
“我縱有什麼,還不都給娘搜羅了去,這你還不知道?”
“娘也不會給你搜刮得一干二凈呀,有多算多嚜。”
玉抬手把頭上細銀簪子拔下來放在案上,“就是有也不過這一類的東西,你自己看看能典多錢?我就是拿出什麼來,也不過杯水車薪,你們是要一百兩銀子,一百兩呀。”
說得玉垂頭喪氣,飯也吃不下了,丟下箸兒想一陣,道:“要不你去胡家跑一趟,替我找找玉湘看。玉湘如今在胡家得勢了,沒準拿得出。”
玉好笑,“就是拿得出,會借給你麼?你總說我在家是白,我還曉得一下呢,玉湘連也從來不頂,唯爹娘的話是從,必定轉頭就告訴爹娘。你借的錢不,反倒招一頓打,上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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