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擲八百兩買一歌姬回家,著實是件稀罕事。
當日在慶樓也引起了不小的風波。
有人說這是行俠仗義,不過也有人說,達顯貴們的喜好一向難以琢磨,一擲千金也好,行俠義之舉也罷,皆有可能是突然間的興致所致。
興致。
四月起初也是這樣認為的。
所以讓得知秦婈居然當了全部家才將買下時,表瞬間凝重起來。
烏雲厚重,月影將熄。
蘇菱坐在圓凳上,四月站在屋中央,
四月緩了好半晌,才輕聲道:“看來姑娘今日此舉,是並非一時興起了。”
蘇菱點頭,坦然道:“是。”
四月慢慢道:“四月不過是風月裡的歌姬,除了唱戲,便只會舞弄些男人們喜歡的伎倆,不知秦姑娘將我買回來,是要做甚?”
蘇菱道:“四姑娘通琴棋書畫,戲唱的又好,何必妄自菲薄,今日我將四姑娘請到我府上來,只是為了請教一二。”
“請教?”四月笑了一下,道:“姑娘是家小姐,若想切磋風雅,大可去找那些才名遠揚的先生,眼下大選在即,京中不知來了多善琴善畫的才,為何……”
說到這,四月頓了一下。
秦婈是太史令府上的長,剛好年十六。
“秦姑娘是要進宮選秀?”
“是。”蘇菱緩緩站起子,將四月的賣契直接到手上,悄聲道:“我想學的,只有四姑娘能教,這算是束脩。”
——
蘇菱花重金買歌姬回府的事,一打鳴,就傳到了秦耳朵裡。
秦氣得手抖,長袖一甩,大步流星地闖進秦婈的院子。
門“嘭”地一聲被推開。
“我真是小瞧你了,八百兩……你一個姑娘家,居然花八百兩買了個歌姬回來!你當秦府是什麼?是秦樓楚館嗎?什麼人都敢往回領!”秦捂著口道。
蘇菱站起,對秦道:“父親可否容我解釋一二?”
“解釋什麼?!你要解釋什麼?!”秦看清蘇菱邊的子後,覺眼前發黑,他著氣道:“你不必同我解釋,現在,立刻,把人給我送回去!”
蘇菱看著怒發衝冠的秦,耐著子道:“四姑娘心高潔,若不是早年家中生了變故,也不會到慶樓賣藝……”
秦直接打斷道:“阿婈,那又如何?世悲苦又如何?這世上可憐人太多了,難不你都要帶回家?你怎知今日這貪玩好勝之舉,日後不會給秦家帶來禍患!”
聞言,蘇菱慢慢道:“那父親當年為何一時不忍,將別人帶回了家??”
話音一落,站在門口的薑嵐月,整張臉都黑了。
這個別人。
指的便是“世悲苦”的薑嵐月。
秦一噎。
即便蘇菱說的皆是事實,可在秦眼裡,父是父,子是子,他說你行,你說他便是忤逆長輩。
他氣得在屋裡轉了一圈,剛抬起手準備招呼小廝,就見薑嵐月紅著眼眶跑過來,“老爺別怒。”
秦厲聲道:“你來作甚!你別再替說話了!你便是磨破了皮,也不會領的。”
薑嵐月的眼淚“唰”地便落下來了,“老爺,大姑娘年歲淺,心未定,一時人蒙蔽也是有的,這未經事不知父母恩,您別真怒啊。”
“十六歲還算小?那何時能長大?這樣去參加選秀,一旦了宮,別說丟了烏紗帽,我看哪日這腦袋掉下來都是正常的!如此,還不如讓蓉兒進宮!”
薑嵐月一邊眼淚,一邊道:“老爺別說這話了,嫡庶終有別,小心被外人聽了去。”
蘇菱看著薑嵐月,忽然有些理解溫雙華和秦婈為何會發瘋了。
實在看不下去,便直接開口道:“四姑娘通琴棋書畫,我請來,正是為了進宮選秀。”
秦忽然被氣笑了,“我給你找了那麼多老師你都不肯學,如今換了歌姬,你便肯學了?”
秦大姑娘與秦水火不容,與他對著乾。
秦讓做什麼,便反其道而行之,以至於才學疏淺,除了會彈兩首曲子外,與薑嵐月生的秦蓉相比,可謂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蘇菱認真道:“父親若是不信,那不如以半月為期,半月後,父親可親自考察我的書畫、及宮中禮儀,若是毫無進步,兒再無二話,全聽父親安排。”
薑嵐月蹙眉看了一眼蘇菱。
見如此說,秦眼神微變,沉聲道:“好,你記住今日的話,半月後,若你還與往常一般,這個人!必須走!”
蘇菱道:“這是自然。”
秦與薑嵐月走後,四月急忙道:“秦姑娘,琴棋書畫,四月自當傾囊相授,可那宮中禮儀,我真是聞所未聞。”
“無妨。”
對蘇菱來說,宮中禮節確實不用學,畢竟那都是一條條篩選出來的。
蘇菱話鋒一轉,道:“四姑娘方才可瞧見那位薑姨娘了?”
四月道:“瞧見了。”
蘇菱道:“那不如先教教我這一眨眼就能落淚的本事,如何?”
聞言,四月不由跟著笑了一聲,“那……不知這戲子的苦,秦姑娘不得了?”
蘇菱道:“你教便是。”
蘇菱自然懂得臺下十年功的道理,所以說這話時,也不過為了打趣。
是真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催淚膏這種東西。
四月拿出一個褐扁瓷瓶,道:“這是催淚膏。四月出瘦馬,被人賣過四次才遇見師父,習得了這吃飯的本事,故而便是不用這些,想想曾經的日子也能落淚,可秦姑娘是貴,想必沒吃過什麼苦,不如試試這個?蘸一點,抹在眼底即可。”
蘇菱手,蘸了一下,剛抹到眼底下,這眼淚就跟決堤了一般。
四月拿過一旁的銅鏡,“秦姑娘看看?”
這一眼,蘇菱的瞳孔仿佛都在震。
就這雙眼,眼尾染紅暈,睫掛淚珠。
可真是我見猶憐,好生委屈。
四月又笑,“秦姑娘這八百兩,值嗎?”
蘇菱點頭。
值。
起初四月也猜不到蘇菱底要做什麼。
比如蘇菱明明寫了一手好字,卻偏偏要換另一種字;再比如,明明舉止端莊有禮、明豔大方,卻偏要學歌姬獨有的那子,和舉手投足間的弱。
但聰明人之間,也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照不宣。
四月不問,蘇菱也不提。
想學什麼,便教什麼。
蘇菱整日悶在屋裡練字,手腕似乎都要磨破了,有時寫到凌晨,便倒在桌案上睡下了。
四月也不知,為何會這般拚命。
出瘦馬,見過的男人人無數,可從沒見過秦大姑娘這樣的子。
蘇菱要求四月嚴格些,四月便擺出了師父教時的態度。
拿了好多戲文讓蘇菱念,本以為,家小姐是瞧不上這些的,新鮮兩日便夠了。
卻不想蘇菱極其執著,不論見到多麼令人難以啟齒的戲詞,都沒說過一個“不”字。
可唱戲的本事,一靠練、二靠悟,許多人學了一輩子,也都上不了臺。
知道蘇菱差在何,卻遲遲不敢開口。
最終,還是蘇菱挑破了這張紙,笑道:“四姑娘還是直說吧。”
四月躊躇半晌,俯在蘇菱耳邊,低聲道:“秦姑娘若想為別人,需得先忘了自己是誰。戲文歡喜,你便歡喜,戲文悲苦,你便悲苦。”
若想為別人,需得先忘了自己是誰。
蘇菱與四月對視,默了半晌,才道:“多謝。”
日頭每天都會從東窗躍至西窗。
四月眼看秦婈那雙明豔大方的眼睛裡,多了一層波,多了一層瀲灩。
驕縱任、端莊賢淑、泫然泣、人,皆是。
蘇菱放下了手中的戲文,角逸出一笑:既已了秦家,以後便是秦婈。
時間倥傯而過,已是半月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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