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大暑時節,腐草為螢,熠耀宵行。
京城裏高門貴戶的眷們耐不住酷熱,紛紛出城到別苑避暑,重樓畫閣連綿相接,人聚得多了,難免擺宴排班,聽戲消暇。
今日恰逢鎮國公府設宴,臨水的敞廳里花團錦簇,目儘是彩羅綺、珠玉環佩。
然而此刻,廳里的氛圍卻有些凝滯。
錦雍容的婦人們默然啜茶,迴廊上的閨閣貴們頭接耳,有蹙眉擔憂的,也有人聚在角落裏,低了聲音幸災樂禍——
「都說樂極生悲,魏鸞得意了這麼多年,也該栽個跟頭了。」
「這可不止是栽跟頭的事,玄鏡司親自出手,從衙署里把人帶走,定是犯了大案,沒準兒還得掉腦袋。要我說,到玄鏡司的霉頭,們府上怕是要不行了。」
「父親出了事,還有皇后和太子撐腰呢。」
「那不見得,真倒霉起來,太子也不見得會救。」聲音清冷,帶幾分低哂,說話的是門下侍郎沈廷翰的孫沈嘉言。生得貌清雅,祖父是朝堂上與中書令分庭抗禮的相爺,又被皇帝挑中娶給梁王為妃,在這群人里說話頗有分量。
素來看不慣魏鸞的獨得恩寵,既開了口,旁邊圍著的幾位紛紛附和。
便有人小聲提醒,「噓!這是什麼地方,當心人聽見。」
「聽見怕什麼,待會且看怎麼哭。」有人捂輕笑。
們口中的魏鸞是敬國公府的掌上明珠,當今皇后章氏的親侄。
章家原是隴州族,仗著雄兵虎踞一方,在當時烽煙四起的世中佔有一席之地。後來先帝起兵剿滅群豪,佔了半邊河山,章家自知不敵,遂與先帝聯姻結親,攜手平餘孽,助他奪得皇位,亦保住自家威勢。
先帝登基時封了八位國公,章家獨佔三席,其中鎮國公、定國公皆重兵在握,雄鎮西北。
不僅如此,當今太后、皇后、太子妃皆出自章家,闔族勢力僅次於皇室。
魏鸞的祖父謀臣出,位列國公,雖說早已辭世,府中榮寵猶在。
如此家底,又有位手握重兵的外祖父、母儀天下的親姨母,魏鸞自出宮廷,與公主親如姐妹。又生得冰玉骨、容冠於京城,格外得太子青睞照拂,這些年千萬寵,眾星捧月般,所得尊榮僅遜於皇后嫡出的公主周驪音。
如今魏家忽然倒霉,昔日暗妒之人,不免袖手看戲。
……
別苑裡重軒復道,等了一陣,魏鸞終於在僕婦簇擁下疾步行來。
迴廊迤邐,暑熱的風撥得銀鈎輕響。
魏鸞穿著單薄氣的海棠紋羅短衫,底下襦垂落及踝,外罩一襲綉淡金牡丹的薄紗,輕霧般籠著暈染層疊的長,行間如同水紋雲波,花枝搖曳。
腰間宮絛是皇后親賜的,玉玲瓏,暗蘊華。
最惹眼的是那張臉。
如黑緞的髮髻間金釵生輝,明珠耀目。凝如細瓷,日映照下不見半點瑕疵,愈顯出腮似細雪,朱。黛眉之下,那雙眼睛瀲灧如春泉,顧盼間明艷生姿。
京城裏最負盛名的畫師曾如此評價——
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魏家姝便是因這眉眼而格外瑰姿艷逸,靈照人。
如此姿容,自是惹人注目。
散落在游廊亭榭里的貴們不約而同,停下嗡嗡議論,不自覺往這邊看過來。
原打算穿過迴廊去對面水榭的沈嘉言迎面撞上,腳步微頓,令後跟著的幾位貴亦紛紛駐足。旋即,晦的笑意爬上眼角,沈嘉言端出關懷勸的姿態,緩聲道:「魏姑娘,聽聞令尊惹了玄鏡司的司,那地方嚴刑峻法,誰進去都得掉層皮。你沒事吧?」
魏鸞的目瞥向,看到那位臉上的神近乎奚落。
父親的事尚未有定論,竟已如此迫不及待。
魏鸞挪開視線,片刻不曾駐留,只道:「無事,多謝關懷。」話音落時,人已走了過去,裾搖,環佩輕響之間,襲來一陣香風。
沈嘉言因這視若無睹的態度有些懊惱,卻只能付於一哂。
迴廊上,魏鸞神如水,眼底卻有焦灼。
近來總是心神不寧,今日原本跟素日好的姑娘們去了幾重樓臺外的宏恩寺進香,被魏夫人匆匆遣人召回,心中已有不好的預。
聽沈嘉言如此說,更添不安。
行至敞廳里,繞過那架描金山水圍屏,魏鸞先朝座中的舅母鎮國公夫人等行禮,而後向魏夫人,「母親我回來可是有急事?」
聲音雖穩,氣息卻微微起伏,暑熱的天氣里,鼻尖已有薄汗沁出。
魏夫人倒是鎮定自若。因方才僕婦報信時已了消息,此刻也沒瞞,當著眾人之面緩聲道:「說是你父親進了玄鏡司,想必老夫人定會心焦。咱們得先回府里去,究竟怎麼個緣故,先打聽清楚再說。」
旁邊鎮國公夫人亦道:「想來無甚大礙,你若不便,請娘娘遣人問問也可。」
這話既是寬,也是說給在座眾人聽的。
——魏家有先帝親封的國公爵位在,宮裏擺著太后、皇后、太子,背後又有章家重兵在握,些許小事而已,天塌不了。
旁人會意,紛紛寬之間,不知是誰悄然嘆息。
魏鸞竭力鎮定,扶著母親緩步而出。
驕高照,日頭下的暑熱令人覺得氣悶。背後諸般目投來,有人目擔憂卻沒敢來打攪,亦有人心懷好奇悄然觀,水榭之中的沈嘉言倚柱站著,邊似笑非笑。
悉至極的場景,讓魏鸞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覺得害怕。
不止是為父親玄鏡司的事,更是為那個漸漸被印證的噩夢。
……
半月之前,魏鸞因風熱侵而病了一場,腦子燒得迷迷糊糊,昏沉睡了兩日後大汗淋漓地醒來,腦海里卻忽然多了些奇怪的印象,像是做過的夢,又像是曾親經歷。起初並未在意,哪怕之後邊一些瑣事與那夢境吻合,都只當是錯覺。
然而次數多了,終究讓疑神疑鬼。
直到今日。
因那些令人害怕的夢境而心神不寧,特地去寺里燒香,誰知卻還是聽到了夢裏曾有過的噩耗。方才迴廊上見沈嘉言時的奚落,離開時那如芒在背的目,乃至母親的鎮定、舅母的寬,和敞廳里不知是誰悄悄發出的嘆息,悉數與那夢境吻合。
若記得沒錯,回府之後,常年伺候皇后的芳苓恐怕已在廳上候著了。
——但願只是胡思想。
然而終究事與願違。
母倆乘車匆匆回府,才下了馬車,便有管事稟報說宮裏來了客,請夫人到花廳相見。
魏鸞隨母親過去,瞧見來客的那瞬間,暑熱天氣里幾乎打了個寒噤。
毗鄰假山的花廳里人影錯,冰冰盆竭力送涼,當中坐著的祖母,年過花甲的魏老夫人。旁邊坐著的宮裝人肅容垂目,時刻都是前侍奉的端莊姿態,可不就是皇後邊頗得信重的掌事芳苓?
魏鸞瞧著那畫面,只覺掌心冰涼。
因是正事,魏夫人們閉門敘話,沒讓旁人進去。
兩炷香的功夫后,芳苓才起辭行,匆匆離去。
魏鸞在廳外斟酌許久,見母親出來,忙迎上去低聲道:「母親可是要宮見皇後娘娘?」
「我這就準備,明日前晌進宮。」魏夫人有位坐鎮中宮的親姐姐,雖擔心丈夫,卻還能神鎮定,到兒的手時反倒是一驚,「怎麼手這樣涼?是前些日的病還沒好嗎?」說著,便要讓人去請郎中。
魏鸞忙阻止了,隨母親回到住,屏退隨從。
雕刻靈芝的紫榆木拔步床擺在幽蔽室,拉著母親進去,素日清麗流盼的眉眼間已儘是憂,「母親,我心中總有不好的預,覺得此事沒那麼簡單。玄鏡司雖手腕狠厲,卻都奉皇命行事,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輕率拿人——」
頓了下,看到魏夫人眉心也微微一跳。
魏鸞斂眉肅容,知道母親如今篤信章家的煊赫勢力,紅口白牙的猜測難以服人,只正道:「我最近聽到了些風聲,又有些古怪的預,不知是真是假。母親,此事皇後娘娘能平息最好,倘若另有蹊蹺,皇上或許會將我賜婚給玄鏡司的盛煜。」
這話來得實在突兀,魏夫人聽見笑話似的,立馬打斷。
「胡說什麼呢,不可能的事!」
「我也只是猜測。」魏鸞沒多辯解,「但若果真如此,咱們就得另作打算。」
魏夫人搖頭,拍了拍的手背。
「我瞧你這兩日神恍惚,果真是胡思想。你父親為勤懇,從不像別家仗勢欺人,又沒犯大事,皇後娘娘定能平息。至於你跟盛煜,那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鸞鸞,這話千萬別在外頭說,讓太子聽見,他要傷心的。皇上素知太子心意,絕不可能賜婚給你和盛煜!」
太子周令淵是皇后嫡出,看著魏鸞長大的,青梅竹馬,極深。
東宮選妃時,因魏鸞年紀尚弱,且章太後有意把將來的皇后之位留給自家人,便選了娘家孫當太子妃。但太子喜歡魏鸞,雖有正室太子妃,卻數年無所出,整顆心都系在上,這是京城貴圈人所皆知的事。
就連章太后和章皇后都放了話,等魏鸞年滿十六時,便請皇帝賜婚,娶為太子側妃。
魏鸞雖與太子相識日久,倒非男之,只是既出高門尊榮,婚事只能任人擺佈。
但倘若勢真變夢裏那般,皇后非但靠不住,恐怕還會……
魏鸞沒敢往下想,只低聲道:「最好不可能。」
最好那些天翻地覆的事都只是個噩夢。
但若賜婚的事當真發生,有這番談話墊底,或許更能說服母親按方才的打算來行事。否則,以母親對章家權勢的信賴,絕不可能任由做主。屆時舊事重演,莫說救出父親,怕是連闔家命都得搭進去。
魏鸞揪了袖,忍不住想起那個盛煜的男人。
那個氣度威冷,心如鐵石,卻年紀輕輕便得皇帝信重,等閑定奪生死的權臣。
……
皇宮的麟德殿裏,此刻君臣獨議事,也恰提到了。
深宏殿明黃簾帳長垂,才四十多歲的永穆帝坐在案后,十餘年君臨天下運籌帷幄,練出了滿端凝氣度。然而縱經歷驚濤駭浪無數,聞言也險些驚而起,似不可置通道:「你竟然想娶魏鸞?」
「是,臣已深思慮,請皇上為我和魏家賜婚。」
盛煜端然立在案前,姿如載華岳,峻整持重,為表端肅態度,又拱手施禮。
永穆帝審視著他,擰眉不語,好半晌才徐徐舒展開眉頭。
「魏鸞的底子朕自然知道,此姿容艷,敏慧,是個良配。你應知道太子鍾於,東宮裏為虛席而待。如今你卻想娶——」永穆帝聲音稍頓,重坐回龍椅中,微微前傾,饒有興味地問道:「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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