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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絲》第 12 節 囚狐

他們都說我娘是只狐貍。

大旱三年,父皇命人把我娘拖上祭壇。

滿符咒的桃木刺穿了五臟六腑。

次日天降大雨,我娘的順著雨水滲進皇宮地磚的每條隙。

稱賀,萬民歡呼,都說皇帝終于擺了妖孽,這雨是上天降下的福澤。

我卻知道并非如此。

他們猜得對。

我娘是妖。

他們卻不知。

妖死了,只要吃夠人心就能重活。

1

很久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

我被圈在籠里,遠遠著被釘死在祭壇中央的娘親。

削尖的木樁當穿過,就那麼在那里。

雨勢太大,將沖刷得干干凈凈。

我看到破爛的袖口下垂著只瘦白的手,那手前日還溫在我的側臉上。

一夜過去,祭壇上沒了娘親,只掛著頭碩大無比的赤狐。

十幾個衛合力才把它從木樁上卸下來。

新貴妃膽戰心驚地拍口:「當真是只妖啊!」

一老道著胡須得意地笑:「自然,看這形,活了得有上千年,貧道為本朝除了一大孽障啊!」

前來看稀奇的人越來越多,太子穿著明黃的裳,顛顛跑到籠邊踹了我一腳。

「呸,真是個沒人的雜種,親娘死了都不傷心!」

我眨著眼睛懵懂他。

心想。

為何要傷心?

整個皇宮不已經在我娘肚子里了麼。

2

我不是完全的狐貍,但生就有一雙狐貍眼。

在我眼中,天上層層堆疊的濃霧不是烏云,而是我娘翻涌不定的怨靈。

狐妖修行千年、克行百善,便不再只是妖,勘破貪、嗔、癡、恨、惡、七重劫后,就能破格仙。

我娘生前過了六重,直到在第七重時栽在我爹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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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現在不是爹了。

父皇。

「千萬別陛下看見!」新貴妃吩咐那些衛,「把人都趕走!誰敢嚼耳仔細你的舌頭!」

眾人鳥散。

新貴妃圍著赤狐轉了一圈,不由自主地它燦若丹霞的皮

「哎呀,這可是難得的。」貪婪地呢喃著,高挑起杏目對著老道使眼,「近日天越發涼了,本宮想做件新狐裘,可惜一直找不到好料子……」

老道心領神會:「娘娘盡管拿去,若陛下問起來,貧道胡兜上把灰便可差。」

貴妃明艷雍容地笑起來,傳喚匠人當場來剝赤狐的皮。

三人足足剝了兩個時辰。

刀刃卻沒有沾上一

翻轉狐背的時候,我看到它腹部出幾個巨大的傷口,皮翻卷,卻不泛紅。

只是白得發干。

巨大的尾被抬起,部還存著好幾顯眼的舊疤。

天快黑時,皮終于被剝完了。

我娘的只剩下一大塊沒有的干尸。

被老道士倒上油點了把火,須臾燒一捧不起眼的灰。

貴妃領著太子心滿意足走了。

我被連人帶籠抬著,跟兜著尸灰的老道一起去見下令殺死我娘的父皇。

3

父皇一如既往大醉著。

纖瘦修長的軀陷在髹金雕龍木椅上。

像是座傾倒的玉山。

聽到太監傳我們,掀起眼皮朦朧地過來,丹目還泛著粼粼波

他真是生了張頂好的皮相。

當年在萬春樓飲酒后放生悲哭,就引得來往眷頻頻側目。

我娘也是看得于心不忍,才上前跟他攀談。

他哭訴著說自己母族牽連,被皇帝厭棄,驅逐出宮,心懷大志卻郁郁不得。

淚水打了青沾在雕似的俊臉上,高貴、凄又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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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一眼就陷了進去。

而今他人到中年,面容依舊不改,被至高無上的皇權熏陶了幾載后,更添了奢靡頹敗的風韻。

讓后宮那些妃子們越發傾心。

太監去喚他的時候,他的眼角還紅腫淌著熱的淚。

老道上前將那兜發白的尸灰獻給他,殷勤地說:「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妖已經伏誅,陛下的江山千秋無虞了!」

父皇像突然被一道悶雷驚醒,手把那灰燼接過去,珍而重之地摟在懷里。

口中低泣著:「紅娘……紅娘……」

老道勸:「陛下介懷做什麼,每年因而死的百上千,不過其中之一,沒什麼好可憐的。」

說罷又指向我:「這小雜種畢竟是皇室脈,我等不敢隨意置,還請陛下拿個主意吧。」

父皇這才惶惶地抬

頭看向了我。

眸中閃過一抹異

老道又想說什麼,被他厲聲打斷:「滾出去!」

空曠的殿宇就剩我跟他隔著籠對視。

父皇冷笑了聲,扔了手中的灰,施施然走來俯視我。

「別裝了,紅娘,朕知道你沒有死。」

「你是妖,你有通天的本事,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就死了?」

我淡淡地仰頭著他。

他眸中映著我的容貌,跟我娘年時的廓別無二致。

狐妖一族生就艷,赤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現在污發濁,瓷白的上丹一點,狐的眼尾妖嬈多地勾上去,比后宮那些庸脂俗不知好看了多

父皇臉猙獰,發狠地手掐住我的脖子:「你為何不肯幫朕?你連皇位都能幫朕爭得,朕不過是讓你去求一場雨!你為何非要跟朕作對!?」

他的胳膊細瘦,鼓著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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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金黃的線過皮發亮,那是天子的龍脈。

七年前,我娘用八尾的修行為他搶來,他才得以逆天改命榮登龍座。

真龍命格加,千年的大妖都不能傷他分毫,更別提為半妖的我。

脖子被掐出淤,我忍不住咳了一聲,彎下純真的眸子沖著他笑:「爹爹……我是小玉啊……」

父皇熾烈的目一滯,臉上的狂熱瞬間黯淡下去。

「你不是……」

他失魂落魄地松開手。

「對,紅娘死了,天降甘,朕的心腹大患已除……朕誰都不必再怕……哈哈……誰都不必再怕……」

他凄然地怪笑起來,在撒落在地的白灰上留下一串骯臟的腳印,重新坐回那高不可攀的龍椅。

「朕是九五之尊,朕的江山,朕的寶座,永遠都在朕手中握著。」

他如玉的面容扭曲貪婪。

像一條慣會護食的犬。

殿宇外狂風悲號。

拍打得朱紅窗欞嘩啦響。

我在籠里咯咯地笑,對門外撕心裂肺嚎影幽幽道:

「娘親啊,別再哭啦。」

「你早該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

4

他們沒有殺我,說是父皇念我年歲小,了惻之心。

但不妨礙他們把我當個玩

太子命人打了一套囚穿在我上。

鐵制的口籠、項圈、手銬腳鐐,再用一條拇指細的鏈子穿過項圈上的環,就這麼當狗似的牽著在宮里溜。

后宮大大小小的寢殿我都爬了一遍,又被他拖拽到花園。

深秋時節,百木凋零,只有幾枝山茶開得艷,白的像牙,紅的像那日娘親順著木樁流下的

太子是我娘侯府第二年,父皇的侍妾所生,只比我小了一歲。

他母親早逝,曾一度被寄養在我娘膝下,卻是個怎麼都養不的白眼狼。

偏偏我娘還愿意掏心掏肺地對他好,想著總有一天,能聽到他甘心愿地自己一聲「母親」。

那時我便笑

看看,到死沒有等到。

太子的還沒長開,正是上躥下跳惹是生非的時候。

看到曦妃養的鸚哥,二話不說掏出彈弓就打過去。

那鳥「嘎」地鳴一聲全掉落在地。

太子讓小跟班去撿了來,隨手砸到我的口籠上。

「這是你們狐貍吃的玩意兒吧?」他蹲在我面前淘氣地笑,「你吃一個給我瞧瞧。」

我盯著鸚哥的尸

三天未進食的肚子咕嚕嚕地

「好哇。」

我開心地抓起來,三兩下拔了那些翠綠花紅的羽,張咬住鳥頭卡地嚼碎了咽下去。

然后噴著滿口的腥氣沖他道:「吃掉啦。」

太子一屁坐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膽

被那些小跟班慘白著臉手忙腳地抬走了。

5

太子病臥在床,發了癔癥。

貴妃也懶得去管。

那本來就不是的孩子,早盼著他死了。

那件狐裘很快被硝好送到手中,趕上這幾日天一直冷,正是穿的時候。

我被拴在寢殿外的柱子上,看著錦帽華,圓圓的鵝蛋臉被我娘那鮮紅油亮的皮襯出一妖艷。

去見父皇的時候,貴妃揚起柳眉傲慢地覷了我一眼,挑釁而輕蔑。

我知想說什麼。

往日我娘還在時,總覺得是我娘親用狐手段給父皇下了迷魂藥,才讓進宮多年都沒有出頭之日。

現在我娘死了,升了貴妃,位列后宮之最,自然要把我娘的一切都狠狠踩到腳底下去。

不過,對于這些我都不打算理睬。

天已經了多日,京城自那次后

沒再過降一場雨。

地上的氣積災,宮里眾人的洗了也晾不干,只能一摞又一摞地堆在那里。

貴妃上的布料看起來雖新,卻散發著濃濃的腥氣。

人可能聞不見,卻瞞不過狐貍。

我鼻尖聳,認出那是類特有的味,發春時用來吸引異

貴妃走路時只有腳尖點地,妖嬈扭,真像一只發春的母狐貍。

呵呵。

我快意地笑起來。

人與到底沒什麼分別。

只是沾了我娘的妖氣,已經變得比還野蠻。

丫鬟小晴啪地甩了我一掌,怒罵:「讓你個雜種再笑!」

貴妃的臉也冷了下來:「不許給吃食,也不許喝水。不死你個小雜種!」

我表懨懨的,站在那里沒有

不吃便不吃了。

至于水。

那混著我娘妖的井水,我喝我也不敢去喝。

6

貴妃一連三日沒有回來。

父皇一連三日沒有上朝。

我夜里被鎖在風的柴房,過門看到那個人形的影拖著條沉重的尾,像是在尋找什麼似的在殿外徘徊。

的腳跟地上的磚間連著黏稠的,每走一步,整個皇宮的地面就像是活的心臟那樣發出有規律的脈

砰咚。

砰咚。

冷的風持續從四面八方灌

我豎起耳朵,聽到風里夾雜著一個人如怨如泣的低

「永結同心……」

「永結同心……」

次日,小晴衫不整地倒在殿門外不遠的水井邊上。

被人發現時,已經把那口井染得通紅,只留下前一個空,整顆心臟不翼而飛。

太醫看過后,說那傷像是被有利爪的類挖出來的。

且是一擊致命,直接穿過骨,連皮帶地整個掏出。

在場的人聽了都兩戰戰。

八舌討論皇宮守衛這麼森嚴,到底哪兒來的這麼大的畜生。

直到有個人巍巍地喊出一聲:「狐……狐妖!」

所有人詭異地沉默了一瞬。

接著一個個屁滾尿流地跌坐在地。

我扶著柱子哈哈大笑,無視他們投來的膽戰驚懼的目

帶著全鐵鏈叮當響。

且早呢。

我忍俊不掉眼角的淚。

這才只是第一顆。

7

小晴的死并沒引起很大的靜。

后宮里的人們依舊行尸走地活著。

只是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的時候變多了。

自那日后,京城再沒下過雨,但堆積在皇宮上空的云層越來越厚。

得人不過氣。

空氣中的腥味更重了。

他們整日從井中打水,將那混有的井水喝下肚去。

上被打了印似的。

人人見了我都忍不住要來辱罵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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