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述立刻就收了聲。

似做賊心虛一般，連忙偏過頭去看向右側崔進之的方向。

崔進之正坐在行軍榻上看，含著笑。他右臂袖高高卷起，薛醫正在給他包扎傷口。

李述道，“沈大人不是高升戶部了麼，來永通渠做什麼”

臉朝著崔進之的方向，可卻是在對沈孝說話。

正含笑的崔進之立刻就冷下了臉。

沈孝看到李述側臉微微泛紅，不知是因為天氣燥熱，還是因為不好意思。

他微微挑了挑眉。

跟平公主打了幾次道，他從沒見過這樣焦急不安的平公主。方才沖進帳子，一連串地問句。跟平時的大相徑庭。

永遠是一副冷漠明的模樣，對人不是譏諷就是蔑視，仿佛一顆腔里跳的不是心臟，而是某種的儀。

原來還有這樣沛的緒。

但既然對崔進之這樣關切，為何當初又要召他做面首呢。

沈孝想不，他移開目，淡淡對李述行了場禮，“微臣見過公主。”

他解釋道，“崔侍郎天天向戶部催糧，于是二皇子今日派臣來看看，戶部到底該給永通渠派多糧。”

崔進之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

沈孝說這句話的時候，目落在崔進之傷的胳膊上，語調中帶著冷意。若是目有重量，此時他的目怕是能將崔進之的傷口崩了。

行軍榻上，崔進之的目從李述上移向一旁的沈孝，冷眼著沈孝，道，“沈大人方才也瞧見了，民工修永通渠，久不得糧，已經鬧到要砍本的地步了。”

此時薛醫包扎完畢，崔進之抬起胳膊，對沈孝晃了晃。

“戶部再不發糧，永通渠怕是要了。天子腳下，想必二皇子知道這是什麼后果。”

崔進之的目鎖定沈孝，語帶威脅，“我知道沈大人做不了戶部的主，那就煩請你回去告訴二皇子一聲，讓他快些給永通渠派些糧來，若是發糧的日子再遲一些，怕是兵部也不住永通渠了。”

說罷他收回了目，不再看沈孝。

永通渠問戶部要糧，戶部派人來查核，這是常例。可崔進之沒想要今日戶部派來的是沈孝。

區區八品的戶部提舉就想來巡查永通渠的用糧況笑話。二皇子當他崔進之是花子呢

沈孝直視著崔進之，八品深青服筆，他思索片刻，沒有和崔進之糾纏糧食問題，而是換了個話題，慢慢開口道，“既然崔侍郎提起了今早的，不知那位傷了崔侍郎的民工現在何”

崔進之回答地干脆利落，“逃了。”

逃了

不止沈孝詫異，連李述都驚訝了。

崔進之帶了一千士兵督工永通渠，更何況他本人武將世家出，手上功夫亦是不錯。

一個手拿鋤頭的民工，從兵部的眼皮底下逃了

李述看著崔進之，皺了皺眉。

沈孝如今已不是他自己了，而是二皇子的一支勢力。崔進之偏偏在二皇子的人在場的時候傷了

這件事并不只是簡單的民工，更像是崔進之的有意謀劃。

為的是從戶部手里盡可能的多要些糧，盡快地把戶部掏空了。

李述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一旁站著的沈孝亦想通了。

他今早來永通渠的時候，剛跟著崔進之巡查了片刻，就上了民工行刺的事。

那時他就覺得這件事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那樣簡單。

就像是故意給戶部的人演的一場戲似的。

崔進之是想替太子將戶部上絕路。

可人逃了就是逃了，接下來追查兇手、滿城通緝等事是刑部和兵部的事，偏這兩部又是太子的地盤。

到底是不是崔進之故意安排的民工，真相是查不出來的。

于是沈孝不再去想，又道，“微臣還有一事不明，請崔侍郎指教。”

“半月前，太子剛提出以糧代錢的法子，戶部就給永通渠撥了糧。按照計算，那批糧起碼夠吃一個月的。可如今不到半月，糧食就用了。”

崔進之回道， “哦這有什麼不明的沈大人今早剛來，本就將賬本都給你過目了，錢財流向都清清楚楚的。”

說著他拍了拍面前案桌上厚厚的一摞賬本子，“怎麼提舉大人認為這些賬本有問題還是認為本侍郎貪墨了錢糧，私造了賬本”

他從行軍榻上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幾步，站在沈孝面前。眼微展，崔進之冷眼瞧著沈孝，帶有無形的迫。

沈孝拱手，回答地一板一眼，“微臣不敢，賬本微臣看過了，賬目上沒有問題，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崔侍郎未免也太慷慨了。”

沈孝道，“戶部給永通渠撥了一個月的口糧，可崔侍郎卻半個月就將糧食放完了，微臣查了賬本才發現，崔侍郎一天就能給民工發兩三天的口糧，因此這糧食才不敷出。”

沈孝清楚崔進之這麼做的目的。

他用起糧來是毫不客氣的，早用完，就能早日著戶部再派糧。可戶部的存量是有限的，早晚有一天要被崔進之掏空了。

br >

到那時戶部無糧，而永通渠若是還修不好天子腳下，罪魁禍首便是戶部的二皇子。

這才是太子和崔進之的謀劃。

沈孝繼續道，“如今關中大旱，朝廷吃，糧食是有定數的，還請崔侍郎以后省著點用。若是崔侍郎真想恤民生”

他冷道，“想必您府中亦有不屯糧，莫要用戶部的糧來做人。”

刀劍鋒。

崔進之聞言冷笑了笑，諷道，“沈大人真不愧是寒門出，說起話來真是打細算。”

聽到這話，一旁的李述皺了皺眉。

崔進之早年是崔家的浪子，跟三教九流的人都廝混過。他是世家大族里唯一一個不會用家背景來評判人好壞優劣的人。

可今日他是怎麼了。

崔進之余一直關注著李述，見李述皺眉，似是不悅的樣子。

不悅什麼

就因為他嘲諷沈孝是寒門出

莫名其妙地，崔進之心里的邪火越來越盛，看著面前的沈孝也愈發不順眼起來。

沈孝安靜地站在帳中，聽了崔進之的嘲諷，他一張臉波瀾不驚，連眉梢都不一下。

類似的話他聽得多了。

見沈孝如此冷靜，崔進之又道，“本知道戶部糧食吃，可你們戶部算賬的時候別忘了，修永通渠是件苦活累活，你們發的糧能填飽肚子，可能讓民工好好干活嗎每日實際耗費的糧比你們計算地要多得多”

“永通渠修了這麼久，卻還沒有修通，這到底是為什麼糧食給了，沒人愿意干，皇上要怪罪；糧食給多了，工期能趕上，可轉眼戶部又指責本浪費”

崔進之拔高了聲音，“沈提舉，你可知道，本是給太子立了軍令狀的：到六月底的時候，一定要徹底將永通渠修好，這樣南邊的糧才能調進來，關中的災才能緩解，而你們戶部也才能松一口氣。”

“短短三個月，如此艱難的一道工程，要想讓民工加干活，除了讓他們吃飽喝好，本是想不出別的法子了。”

他瞧著沈孝，嘲諷道，“沈提舉若有什麼不費糧，但同時又能趕上工期的高招，不妨指教指教本。畢竟你可是大鄴頭一個狀元郎。”

沈孝沉默著，他能到崔進之巨大的敵意，并且這敵意似乎不僅僅來自于朝堂。

片刻后，沈孝開口，“微臣沒有別的法子。”

沒有別的法子。

關中大旱要想徹底緩解，要麼指老天爺下雨，要麼指南方大量調糧。

崔進之嗤笑了一聲，抬起右臂來，漫不經心地將紗布扯了扯，“哦原來這就是大鄴的狀元郎。”

李述又皺了皺眉。

崔進之今日的脾明顯不對。

李述了解他，他是典型的世家清貴子弟，早年浪過，但一旦進了場，那層清貴矜驕的皮還是會牢牢地套上。

可他今天表現的非常暴躁，很不耐煩。

就像是故意針對沈孝似的。

他今日這是怎麼了。

崔進之一展眼，又將李述的皺眉看在了眼里。

帳中李述和沈孝站一排，而他則站在他們倆的對面。仿佛他們倆才是一起的，而自己像是他們共同對抗的敵人般。

崔進之不喜歡眼前的景象。

昔年他做過我的面首。

我對郎從來都是溫相待的。

這兩句話近日一直回響在崔進之的腦子里，連帶著李述對沈孝莫名其妙的寬容，都仿佛一刺一樣，得崔進之渾不舒服。

崔進之懶懶站著，微低著頭，又漫不經心地扯了扯右臂上的繃帶。仿佛已徹底忽視了面前的沈孝。

他已二十五歲了，昔年那段縱馬長安道，滿樓紅袖招的浪生涯早被他徹底摒棄。像是任何一個沉穩的僚一樣，他將自己套在絳紗單里，規行矩步，聽著朝中員話外音的話外音。

可極其偶爾的時候，李述還是能在他上看出昔年的風流清貴來。

譬如這時候，他懶散地站著，漫不經心地去扯臂上的紗布。

帳中站著的沈孝則表肅穆，脊背直，同崔進之形的鮮明的對比。

終于將紗布扯松了，崔進之這才抬起頭來，對沈孝道，“沈大人，今日來永通渠，該看的你都看了，該查的你也都查了，若是無事，還請早些回去戶部，早日調些糧來。”

崔進之笑了笑，往營帳門口走了幾步，站在帳口，對著沈孝手一請，“沈大人，請。”

崔進之既下了逐客令，沈孝也只能走人。他轉過，對李述拱了拱手，然后往門口走去。

沈孝與崔進之先后出了營帳，門簾在后落下，沈孝聽到崔進之輕聲說了一句。

“離遠一點。”

沈孝轉過去，看到崔進之眼含冰，冷冷地盯著他。

說完這句話，崔進之便轉過了，掀開簾子進了營帳。

沈孝看到營帳里平公主正俯拿起案桌上的賬本，然后簾子落下，擋住了他的視線。

一道簾子隔開了帳帳外，仿佛兩個世界。

他本來就離很遠。

沈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