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更深重,夜涼如水,唯一弦月高懸,兩三星子疏綴。更闌人靜之際,忽有馬蹄噠噠踩過石板路,行至門前。
有人自馬上下來,輕叩烏木門,那門上首銅環與鎏錫釘相撞,發出沉鈍的砰砰聲。
負責值的親衛聞聲開門,見一位石青騎服的男子立于門前,后四個壯漢子,頓時詫異道:“爺怎麼回來了?”
即刻就有人去喚醒林秉忠,又有人前去掌燈。
“爺。”林秉忠匆匆穿好衫迎上來。裴慎隨手將碧玉炳藤馬鞭扔給他,大步向院中走去,問道:“你和沁芳如何置的?”
“只將四老爺、外室,和其婢俱綁了來,分開關押。那外室在東廂房,婢在西廂房。”林秉忠一邊說,一邊跟著裴慎進了東廂房。
那東廂房并不大,只一張櫸木壽紋羅漢榻,白棱臥單,淺藍貯錦被,還剩下些拉拉雜雜的面架桌凳、茶盞燭臺之類的。
榻上的玉容正暗自傷神垂淚,難以眠,忽聽見些微響,即刻抬眼去看。
夜,燭杳杳,依稀可見來人著石青圓領窄袖蜀錦騎服,素金腰帶,佩藥玉,頭戴網巾,腳蹬皂靴,英武拔,其神湛湛。
裴慎只隨意挑了個櫸木圈椅坐下,林秉忠和陳松墨持刀立于他后。
“可是良家子?”裴慎問道。
玉容見有人來審,心中慌張,雙目噙淚,只搖頭道:“公子容稟,奴名喚玉容,家住掖縣,五六歲時老子娘捕魚撞上了龍吸水,被龍王爺吃了去。”
玉容啜泣:“家里養不活我,便將我賣給了個小戲班,那戲班子輾轉進了京,我又被七賣八賣,淪落進了西河沿行院。”
裴慎神冷淡,只問道:“你與裴延是如何認識的?”
玉容臉微微發白,掙扎片刻,正要開口。誰知裴慎擺擺手,制止道:“罷了,不必再提,沒得污人耳目。”
無非是先小意奉承,待兩漸濃之際,發下山盟海誓,使些燒香刺臂、同心羅帶、一紙紅箋的把戲,趁此最是濃之時,盡訴凄苦之事,裴延自然又又憐,愿為贖。
裴慎見玉容臉煞白,只怔怔落淚,心中已是不耐煩,只起道:“稍后你便遠遠的離開京都,越遠越好。”
玉容霎時癱坐在地上,不知是悲是喜,只嗚嗚咽咽的啜泣起來。命保住了,可一介弱質流,無枝可依,還能去哪里呢?
一旁的陳松墨道了聲“得罪”,便上前為解開手、上的麻繩,將玉容扶起來。
待站起來,沉綠團衫,蔥白襦……裴慎忽而停步,蹙眉道:“你這服是誰的?”
玉容驟然驚,只一個哆嗦,慌忙道:“是奴自己的。”
裴慎冷笑一聲,復溫聲道:“你自己的?你若不說實話,我便將你送法辦。”
衙門大門進去了,好好壞壞都得被剝掉一層皮。玉容惶惶無措,嚇得連連求饒,噎道:“是一個戴面巾的姐姐為奴穿上的。”
倉皇之間盡數代:“為奴換了干凈裳,叮囑奴若見到一個生得俊,樣貌好、文采風流、氣度高絕的人來審問,只需如實說出自己的來歷便是,來人不會為難奴。”玉容雖年輕,卻久在風月場上,深諳如何說話,只盼著自己拍的馬屁能讓對方饒一命。
可等了半晌,卻沒有聲息,玉容抬眼去瞧,唯見對面的男子冷肅的面在暖黃燭火的映襯下,竟顯得幾分來。一時心驚跳,慌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裴慎冷哼一聲,心知肚明此拿沁芳做箋子,對的狡獪頗不喜,只擺了擺手,示意林秉忠送玉容出府。
將玉容打發了,剩下一個丫鬟也不必在意,只一同送出府便是。
走出東廂房。
“砰!”裴慎一腳踹開正堂鶴鹿雕花大門。那大門是櫸木所制,質極堅,生生被踹裂了半扇。
巨大的聲響嚇得陳松墨一個激靈,躺在壺門菱花圍架子床上的四老爺裴延也被嚇了一跳。
裴慎來得急,上寒未消,此刻大步走近,冷銳人,唬得四老爺瑟瑟發抖嗚嗚咽咽地往床榻里。
裴慎瞥了眼陳松墨,他會意,上前兩步摘掉四老爺口中棉布。
剛除了棉布,裴延即刻高聲嚷起來,“守恂,你這幫下屬非得好好整治不可!沁芳和林秉忠這對狗殺才,連我都敢綁!”
裴慎面沉肅,振袖坐于榻上,慢條斯理道:“四叔,我且問你,要麼管好你自己,要麼管好你妻子,你選哪個?”
裴延也不是傻子,早猜到沒有裴慎的命令,兩個仆婢焉敢手?方才不過是先發制人告黑狀罷了。
如今見裴慎單刀直,再不掩飾,裴延只訕訕笑道:“侄兒說什麼呢,四叔沒聽明白。”
“四叔,六堂弟敏哥已十四歲,算是立住了。便是沒了你,四房也不至于敗落了去。”風淡云輕的如同在說今天天氣怎麼樣。
“我是你四叔!”裴延眼角微睜,不敢置信。
裴慎冷聲道:“你若不是我四叔,今日我也不至于來勸你。”
夤夜疾馳百余里而歸,只為理此等男歡的私之事。裴慎面上不顯,實則心中已是不耐煩至極。
裴延見他眉間有不耐,心中難免發怵。這侄子位高權重,年僅二十出頭已是四品高,而他迄今不過是個工部員外郎罷了。
裴延觍著臉訕笑:“守恂,這、這也不怪我,置個外室罷了,哪個男人沒點風流韻事,是你四嬸拈酸吃醋,太過不賢。”
“你尋花問柳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可夫妻倆日里鬧騰的府中上下不得安寧。四叔,正所謂堂前教子,枕邊教妻,你若教不好,我便書信一封,請父親以族長之責,代你休妻。”
休妻!!裴延連連搖頭:“別別別!守恂,有話好好說,好好說。”那瘋婆子雖不甚賢良,卻也為他生育了一兒一。況他只有這點骨,一旦休妻,兩個孩子的婚事都完了。
看來裴延尚未被脂熏暈了腦袋。裴慎只冷聲道:“我給你三條路走。管好你的腰帶,管好四嬸,再不然我請父親替你休妻。”
“管管管。”裴延急忙道:“我必定管好。”
裴慎定定看他兩眼,突然嘆息:“四叔,我前些日子警告過你一次,你那時也是這麼說的。”
裴延訕笑,前幾日裴慎他不要再尋花問柳,他原以為是借此警告他不要歪纏沁芳,便消停了幾日,沒想到裴慎是真要他管好那瘋婆子:“這次、這次我肯定管好。”
“好,四叔,我丑話說在前頭,事不過三,再有一次我便不客氣了。”
陳松墨會意,給裴延解綁。
解了綁,這事便過去了,裴慎起,正喚人將裴延送回國公府,誰知裴延冷哼兩聲,想起林秉忠和沁芳,頓時恨得牙:“守恂,你且小心些,那沁芳可是個.婦,與你邊的林秉忠勾三搭四、不干不凈的,當心哪一日兩人勾連,將你蒙了去!”
裴慎忽而駐足,轉看他。
燈芯嗶剝兩聲,暖黃的燭火搖曳,映照得裴慎神明明滅滅。
“你說什麼?”裴慎沉道。
裴延一時膽寒,被他盯得后背俱是白汗,可他是長輩,裴慎總不至于對他做什麼吧。
思及至此,又想起今日此奇恥大辱,裴延鼓起勇氣道:“那沁芳先勾引我,又引林秉忠,實在水楊花!”
裴慎分明是冷著臉的,卻突然笑了笑,溫聲道:“四叔,你且說說沁芳是如何引你的?”
裴延微怔,他原就是個浪子,如今叔侄二人夜談,裴延難得生出一點得意之,裴慎這般位高權重之人,竟也有求教他的時候。又想借此與這侄兒拉近了距離,便難免滔滔不絕起來。
只見裴延捻起胡須,故作正經道:“見了我便故意撞我上,又說要來我伺候我,還說我向你討要恐壞了名聲,不如自薦去老太太那里,我再去問老太太討來。”
一旁的陳松墨只恨不得死死捂住耳朵,不敢去看自家爺的臉。
裴慎面不變,只一雙眼睛森森如刀,像是夜霜未去,寒未消,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他溫聲開口道:“還有嗎?四叔。”
裴延意味深長地笑了兩聲,輕胡須,故作姿態道:“喚我郎君,又拉我去假山石里,說要鴛鴦頸,共度良宵。”
裴慎看了他一會兒,見他說完了,平靜吩咐道:“陳松墨,套車,送四叔回國公府。”
裴延便略有些得,復又說了幾句,什麼“守恂可愿割”、“沁芳浮花浪蕊”、“且今后喚我檀郎”云云。
只可憐陳松墨,嚇得大氣都不敢一聲,肅立在裴慎側,目送著裴延遠去。
此時天上一彎月,稀疏三兩星子,皚皚蟾照在庭院青石板上,映出滿地的白雪霜。
裴慎立在院中,賞了會兒月中夜景,心平氣和道:“我記得,親衛劉續出自松江,似是打行青手出?”
陳松墨一時愕然。松江一地盛行打行青手。這些人最擅長打人。專打人、腰、腹等部位,技藝湛,極為講究,要挨打者幾月后死,便決不會早上一星半點。
見陳松墨點頭,裴慎淡淡道:“待我調令下來,離開京都再手罷。”
陳松墨應了一聲,不說話了。
裴慎這才出了庭院,翻騎上黃驃馬,揚起碧玉炳藤馬鞭,徑自往國公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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