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城,瑞王府。
醉園中梅花全開了,風吹過,落花輕揚如霧,得迷離。
龍霄霆立在日下,清風掠起他淡金朝服角翩翩飛揚。他輕輕撣去肩上落花,依舊默立,景絢麗,只顯得他更靜默。俊依舊清冷,只是一雙眼眸被白紗包裹著。
秋可緩緩走來,走至龍霄霆后,眸中皆是痛楚,輕輕道:“霄霆,已經五日,你的眼盲癥該好了,回房讓沈太醫替你拆紗布好不好。你都在這站了大半日……”自從這次霄霆回來,日日都在霜蘭兒曾住過的醉園凝立。
沈沐雨跟在秋可后,手中端著紅漆盤子,盤中放著一把剪子,以及藥膏。
龍霄霆默然片刻,終開口,“不用回房,就在這里拆。”若能看見,他只想瞧蘭兒曾住過的地方。
秋可勸阻道:“霄霆,屋外冬刺目,會再次灼傷眼睛的。”
龍霄霆立著不。
秋可無奈,只揮揮手。沈沐雨立即會意,上前用銀剪子替龍霄霆將紗布拆下。
秋可張地握起五指,小心翼翼地問龍霄霆,“怎樣,你睜開眼試試,能不能看見?”
龍霄霆緩緩睜開眼睛。
清澈的眸子,如一汪清泉,里面倒映著麗的天云影。可惜他的眼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他的神始終漠然,如同冰封的湖面,沒有毫波瀾。輕輕搖頭算是回答秋可。
秋可心一沉,忍不住落淚,質問道:“沈太醫,怎會這樣?雪盲癥而已,五天了為何還是看不見?”
沈沐雨嘆息一聲,“微臣此前就擔心。王爺暫時失明,并非雪盲癥這般簡單。王爺眼中似被飛濺的木屑刺傷,礙于雪盲癥不能分辨。如今五日過去,王爺尚不能視,只怕失明是木屑刺傷所致。”
秋可聽罷,背脊發涼,聲道,“那要怎麼辦?他會不會……你醫這麼好,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沈沐雨輕輕搖頭,“微臣才疏學淺,已是江郎才盡。不過微臣認為王爺只是暫時失明,假以時日,尋到高人,也許能治好。”
秋可向后跌一步,“假以時日,那要多久?”并非介意,只是擔心雙目失明會影響霄霆的前途。
沈沐雨拱手欠,“王妃,恕微臣直言,若是……”他言又止。
龍霄霆淡淡接口,“若是什麼?但說無妨。”
沈沐雨微微抬眸,向湛藍深遠的天際,白云浮過,像是故人的影。他的聲音極輕,“若是蘭夫人還在,比微臣更善奇門左道,用藥獨特,或許能……”
“住口!別說了!”秋可緒突然失控,朝沈沐雨怒吼。
“微臣失言,請王妃贖罪。”沈沐雨垂首,俯將東西收回盤中,寂寥離去。
蘭夫人……
這一刻,龍霄霆軀狠狠一。其實,黑暗何止籠罩他的眼,亦是籠罩他的心。他一味惘然地站著,過梅花枝丫落在他上,落在他額間黑玉上,他像是凝在一幅寧靜的水墨畫中。
許久。
后有腳步聲急急趕來。
龍霄霆聽出來人,神瞬間凝凍,聲音啞,“怎樣,有消息了?”
奉天低沉的聲音傳來,“王爺,他們一路往西北。已出秦關,進大漠,到了北夷國境,對不起,我們的人沒能追上。我們每每追至城鎮,都打聽到龍騰曾帶蘭夫人求醫……我問遍郎中……都說……”
奉天的話,卡在口。
龍霄霆手一,太“突突”猛跳著,頭痛裂,聲音啞仿佛不是自己的,“都說什麼?”
“拖不了幾日,讓龍騰準備后事。如今他們又進北夷國的沙漠,只怕……”
“哐當”一聲,清脆的金屬落地,擊碎冬日靜謐。湛藍晴天下,“雷霆令”閃爍著耀眼的芒。可惜,他卻是看不見的。俯,他四索,到令牌時意外到一雙細膩的手。他的心中狠狠一痛,曾經蘭兒也是這般將小手放他掌心,可他知道,這不是蘭兒,蘭兒再不會回來了,這是秋可的手。他猛地將秋可甩開。
秋可被他揮開,跌倒在地,痛得伏在地上直抖。
龍霄霆雙眼雖失明,卻依舊冷如寒星,令秋可之生畏,他冷冷道:“父皇知曉龍騰劫刑場,雖然大怒卻只下令將他追回。試問龍騰緣何被進北夷國沙漠?是你還是母妃?”
“霄霆。”秋可自地上爬起,拽住他的擺,泣道:“霄霆,姑姑都是為了你的前途,霜蘭兒再留不得。霄霆……”
龍霄霆神滿是厭煩,甩袖離開。走幾步,因瞧不見,不慎重重撞上樹干,他踉蹌后退一步,奉天剛要來扶,他卻一臂揮開,跌跌撞撞走遠。白云如玉鑲嵌,淺金影終消失在碧藍的天下。
西域,沙漠。
放眼去,平原與天空幾乎沒有界限。唯一的分別是,沙漠焦黃,天空卻是蔚藍的。滿眼皆是沙石,唯有一叢叢的駱駝草出點點綠意。
火紅的太越升越高,灼熱的熱流彌漫著整個沙漠。偶爾有“叮咚”的駝鈴聲響起,著沙漠死寂的氣氛。
沙漠中晝夜溫差極大。白日太狠命地照著大地,方圓百里沒一點遮蔽,到了晚上卻驟冷,冷如冰窖。
龍騰總算在天黑前牽著駱駝,載著昏迷的霜蘭兒來到沙漠中的綠洲小鎮——依瑪罕吉。他曾經一手經營通往西域的商路,西出秦關的路他都走過。若非這樣,怎能逃過重重追殺圍剿,又怎能進沙漠徹底逃開。他知道,再不會有追兵。
依瑪罕吉小鎮外,怪石林立,有的指天云,有的似利劍直九霄,有的巍峨雄峻,有的卻亭亭玉立。進小鎮,如畫般的風景令人驚嘆。
滿眼皆是翠綠的樹,千萬朵紅花開在樹梢,不上名字來,襯著綠洲中一汪霧氣騰騰的小湖,宛如進人間仙境。
再的風景,龍騰卻無心去瞧,進依瑪罕吉小鎮,他找了間客棧住下,第一件事就是差店小二去請鎮上最有經驗的郎中來給霜蘭兒看病。
客棧中,龍騰舍不得將霜蘭兒放在床榻上,始終抱著,他的手指與瘦弱無骨的手指,一一纏相扣。這樣的姿勢,他聽說做“同心扣”,十指握,生死不分離。
“霜霜……”
低喚一聲,他將冰涼的手指湊至邊,反復親吻,一又一,一遍又一遍。
須臾,小二請來的郎中替霜蘭兒把完脈,抬眸瞧見龍騰癡的神,不覺眼眶,嘆息道:“瞧公子服飾,是從祥龍國來的?”
龍騰神惘然,點點頭。
郎中又道:“這位姑娘昏迷好幾日了,想必公子定帶著求過醫。京中、大城鎮的郎中都沒辦法,我一個沙漠游醫,又能有什麼辦法呢?恕我直言,你還是替準備后事吧。”
長嘆一聲,郎中抹淚離開,連放在案幾上的診金都不曾拿。
房門關上,獨留一室冷寂。
龍騰一句話都沒說。
準備后事,有多人這樣跟他說過?七個郎中,還是十個?還是更多?
垂首,他的目溫似明月清輝,靜靜著霜蘭兒。終,眼角晶瑩閃,一滴淚水悄無聲息滲懷中細的發間,像是為點綴一支麗的珠釵。
曾經,洪州窄小的閣樓中,他也這樣靜靜瞧過的睡。
彼時窗子里下一縷藍紫芒,風吹進來,的發拂在他臉上,微微的,仿佛一直到他心底去。他還記得,的像一樣,泛著澤。可此刻的蒼白如紙,子輕飄飄,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他想手去抓,卻怎也抓不到線的那一頭。的笑容,的朝氣,的堅強。記憶中仿佛還是昨天,卻原來過了這麼久。
淚潺潺落,他以為他這輩子不可能為人哭泣,從小看慣娘親的手段,看著娘親毫不留奪去宮命,只因那宮對父王笑了笑。爭斗無止無盡,他以為人都是如此,為了自己私,爭來奪去,無止無盡。他以為人只不過是用來填補空虛寂寞的時。他會對們微笑,卻絕不會為們哭。只因,他從不認為值得。
那夜,因,他第一次嘗到淚水的滋味,竟是苦的。
那夜,著他,眸中只有絕,對他說,“你若真喜歡我,求你別救我。”
怎可能?他怎可能不救?
六日,已經整整昏迷六日。他很想一直這樣凝著,卻突然斂去眸。他竟連看著的勇氣都沒了……他竟這樣懦弱,他有多懦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在意,別人又怎會懂。
六天,六個夜晚,他不敢睡,哪怕再累也只是淺眠,只消一刻他便會驚醒,渾冷汗,張地去瞧,瞧見口尚在起伏,當到頸間尚有一溫度,“砰砰”猛跳的心才能稍稍安定。
他深深害怕著,怕睡著睡著,就永遠睡下去了。眼眶熱熱的,淚卻是冰涼的,一點一滴,落在蒼白的間。他輕輕俯,輾轉吻住冰冷的,亦是再一次嘗到自己淚水的滋味,咸中有苦,苦中有。
沙漠的夜晚,極冷極冷。好在他們住的是土窯,厚厚的泥土擋住徹骨的寒意,唯剩下門窗在冷風中簌簌抖,偶爾能聽見“咔噠”一聲凍裂的聲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客棧小二敲門來,將手中東西放下,又將一盆熱水擱在地上,道:“公子,您要的東西都準備齊了。”
無人回答。客棧小二疑地抬頭,只見不遠俊公子懷中依舊摟著那名姑娘,與先前來到客棧時的樣子無甚分別,其其景,催人淚下,他眼眶一紅,問道:“公子,郎中可有開藥?要不要我幫你煎藥?”
龍騰輕輕搖頭,神無波無瀾,好似方才的搖頭也只是下意識的作。藥嗎?從前日起,就再沒郎中給他開過藥。
客棧小二嘆息一聲,轉離開。
“咔嗒”,門關上的聲音終于令龍騰有所反應。將霜蘭兒平放在塌上,他起將熱水端至床頭,巾滿敷熱水,輕輕拭著被風沙吹污的小臉,額頭,眉,眼,秀的鼻梁,的線,再是白皙的頸線。
輕輕解開領口盤扣,他替下外衫。右傷口早結痂,子并不燙,他知沒有高燒,可持續低燒才是致命的。
熱巾探,他小心翼翼地將傷口周圍干凈,他仔細拭著的子,纖長的藕臂,瑩白的雙手,每一手指都細細過。
手,他刮了下俏的鼻尖,邊出笑容,“瞧你,在沙漠里奔波兩日,弄得這麼臟,小臉跟花貓似的。現在這樣多干凈,瞧著都清爽。”
他自包裹中取出一件新買的長襖,大紅的如同一道閃電照亮整個土窯。他替穿好,逐一扣上盤扣,輕輕嘆氣:“瞧你,分明穿鮮艷的裳好看嘛,多艷水潤?整天穿著白裳,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死了相公,日日守寡呢。”
說著,他突然拍了拍自己的,“不行不行,這不是咒我自己嘛。霜霜,我跟你說了多遍,你穿的那些裳早就不時興了,便宜沒好貨,你總不聽。像你這樣不會打扮自己的人,小心將來沒人娶你……哎,誰教我們有緣呢,算了算了,我委屈下自己娶你好了。不過呢,我們說好了啊……今后你的裳都得我來買,白裳都扔了吧,別咒你相公我,聽懂沒?還有啊,這種花紋……”他拎了拎手中替換下的裳,不屑地丟在床尾,撇撇道:“這麼老土的花樣,霜霜你眼真是太差了,和我比差遠了。今后要跟我學著點,不然生意上怎樣幫我啊。我可不養閑人,嫁給我是要干活的,而且會很辛苦,我都提前跟你說了啊,今后別說你沒聽到,我可不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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