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黑漆為桿,玄鐵為鏃,握在趙嫣手中似有千斤之重。
聞人藺行至兵架前,已經挑好了稱手的弓箭。
是一張二石力的良弓,挽於左臂,廊下頎長的影子一直延至趙嫣腳下,英矯健仿若日之姿。
他在等趙嫣過去。
於是趙嫣平靜神,踏著地上的斜影緩步向前,行至聞人藺側的站位。
聞人藺這才從箭筒中了一支羽箭,側而立,雙腳微微岔開與肩齊平,將拉弓搭箭的要領一一示範清晰。
「箭羽於食中二指間,三指扣弦,拉弦時左臂前推,右臂齊平。以眼指手,瞄準。」
因是拆解示範,聞人藺將一舉一刻意放慢,倒生出一從容不迫的優雅來。
其冷白的指節拉弦如滿月,食指上玄鐵戒的冷映在他的側上,那份優雅便染上了些許凌寒。
指節一松,箭矢「咻」地離弦,如疾破空而去。
一箭穿紅心,力氣大到草靶震裂,碎屑飛舞中,箭矢釘校場磚牆三寸,裂蛛網蔓延,箭羽猶嗡嗡抖不止。
那支箭,甚至沒有開鋒。
可即便如此,二石良弓於他手中不過是孩玩,小試牛刀罷了。
他這樣的手,便是於馬背上開七石重弓,三箭齊,亦能做到例無虛發。其臂力、目力,已非「可怖」能形容。
趙嫣看著遠四分五裂的草靶,不自覺攥了五指。
手中的弓是兵架上最輕便的一把了,比聞人藺手裡的那把要小上一圈,饒是如此仍是沉得慌。
聞人藺放下弓,轉過看。
這便是到上場了。趙嫣抿了抿線,學著聞人藺的模樣一前一後岔開,彎弓搭箭。
趙衍弱,每年皇家圍獵皆稱病缺席,應是不擅箭的。趙嫣在華行宮,接騎的機會亦不多。
是以不用刻意藏拙,在聞人藺手中輕鬆無比的技巧,到了這兒就變得百出,不是箭尾凹槽卡不準弦,便是箭頭朝下垂墜。
好不容易拉開了弓弦,手臂卻因乏力而抖得瞄不準靶心。
趙嫣後背發熱,全神貫注,顧不上聞人藺是何神。
聞人藺看著搖搖晃晃的小太子,眸幽涼,暈出些許輕淡的笑意。
他重新取了支鈍箭,以箭桿為戒尺,輕輕將趙嫣下垂的箭尖抬起,而後順著的手臂不斷上移。
他的箭矢並未開鋒,可趙嫣還是能覺到金屬冰冷的質過料傳來,帶起一路的戰慄。
箭矢最終停在繃的小巧下頜,點了點。
趙嫣不自覺抬起下頜,嗓子艱難地吞咽一番。
狐貍領嚴實遮住了小年纖細的頸子,上乾淨,像是未經發育一般,不見年應有的青絨。
聞人藺冷冷睨視:「腰背直,頸項勿要前傾。」
說話間,他負在後的手掌自然地向的後頸搭去,糾正作。
趙嫣指尖一抖,箭已歪歪扭扭出,叮地撞在五丈之外的磚地上,倒了。
被這麼一打岔,聞人藺懸在頸后的手頓了頓。
趙嫣力地垂下輕弓,轉過不好意思地笑笑:「孤的力氣太小了,不知何時才能追上太傅藝之萬一。」
聞人藺盯著那雙通的眼,半晌才將手收回,重新負於後。
他道:「太子手裡這弓,是給總角孩啟蒙用的。」
言外之意,竟是連十歲的孩子也不如。
趙嫣假裝聽不出他言辭中暗含的奚落,反正出那一箭也只是為了避免與他接。
好脾氣地彎了彎眼睛,誠懇道:「孤會好好學的。」
聞人藺笑了。
他從侍從手中接過趙嫣出的那支羽箭,指腹沿著做工良的黑漆箭桿一路去,然後屈指在鏃尖上一彈,發出清寒的金屬之音。
「太子這支羽箭是開過鋒的,只需小巧的力道,便能貫穿最堅的骨。」
他垂眸斂目,徐徐道,「可惜如此良機,太子錯過了。」
錯過了什麼?
反應過來,趙嫣微微睜大眼。
觀著聞人藺的神,可他臉上並無半點玩笑的意味。
殺聞人藺嗎?這的確是個很好的機會。
若趙嫣同何虎一樣是個魯莽衝之輩,此時恐怕已經被勾出殺意來了。可很清楚,這支鋒利的羽箭未必能近得了聞人藺的,但聞人藺手卻能輕而易舉碎的頸骨。
拿不準聞人藺這番言辭瘋狂的暗示,是源於他興緻來焉的惡意逗弄,還是別有企圖……
直覺告訴,不要試圖在聞人藺面前撒謊,以卵擊石必自取其辱。
「孤總是猜不太傅的心思,是以有時……的確懼憚太傅。」
趙嫣手接過他手中的箭矢,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真誠些,「但暗箭傷人非君子所為,孤亦不齒。騎是為強健魄,肅王殿下說這些話,實在太駭人了。」
不知哪個詞中聞人藺笑點,他忽的抬手抵著鼻尖,扭頭低笑起來。
「強健魄?」
他笑得雙肩都在微微,良久方平靜下來,垂眸俯視面前這個看似天真純稚的太子,「先練臂力吧,或許有生之年太子能拉得開這張……輕弓?誰知道呢。」
這一次,趙嫣明明白白在他眼中看到了戲謔。
不由暗自切齒,教儲君騎不為強健,難道還是為了上陣殺敵嗎?
有何好笑的!
罷了罷了,左右是仿著趙衍的語氣說話,就當這人嘲笑的是趙衍吧。
然而依然可氣!他又憑甚嘲笑的同胞兄長!
趙嫣憋著一肚子火拉弓,練了一個上午臂力。
回到東宮,雙臂宛若灌鉛,酸痛難忍。
趙嫣僵著纖細胳膊,齜牙咧地任憑流螢給推拿放鬆,心中已是將那黑心腸的聞人藺腹誹百遍。
可冷靜下來,又品味出幾分不對。
聞人藺言辭間,似乎對頗有敲打警醒之意。
肅王這般位高權重之人,從來不說廢話。只是不知他敲打的是真正的趙衍,還是對這個贗品起了疑心……
一顆心下沉,趙嫣不由蹙眉打了個寒。
肅王府的馬車碾過長街。
搖晃的馬車中,聞人藺坐得四平八穩,慢條斯理解開寬大文袖遮擋的護腕,出纏著繃帶的小臂來。
傷口顯然裂開了,繃帶上滲出些許。
一旁的張滄捧來金瘡葯,忍不住又開始絮叨:「那些狗賊下黑手行刺,王爺手上還帶著傷呢,就趕著回來給小太子授課。要卑職說,那就是個扶不起的劉阿斗……」
「去將庫房裡那支袖裡菖找出來。」
聞人藺重新上藥包紮,打斷了張滄的話。
「是……啊?」
張滄一愣:那東西里氣的,王爺找它作甚?
……
連著練了兩天開弓,趙嫣連著數日手抖得連抬筆都困難。
連流螢見了也心生不忍,忙不迭讓張煦送了舒筋活絡的藥油來,勸道:「殿下不擅騎亦非大錯,何必如此拚命?」
趙嫣按住流螢手中的藥瓶,牽連到傷,不由直吸氣。
「你以為我轉了,突然發圖強?」
扮太子模樣,的淺笑是介於年與之間的明亮,「我是故意如此的,上了葯好得快,這苦計就不靈了。」
流螢直到第二日,方知這話含義。
那天聞人藺說「兵法、對弈、騎著來」,趙嫣便算到了這幾日到講習兵書了,課上文墨居多。
雖說自東宮以來,一直在模仿趙衍的筆跡,如今已得**分神似,但應付肅王這樣的危險人顯然還不夠,能拖一日是一日。
眼下小胳膊兒酸痛這樣,便是極力控制,一落筆便如蚓走蛇行,這下連模仿趙衍字跡的功夫都省了,任神仙也寫不出原本雅正的字來。
聞人藺單手抵著太,平靜掃視那份不甚雅觀的謄寫,半晌,擱置一旁。
「去將本王備好的東西取來。」他吩咐後的侍從。
侍從領命,很快取來一個比掌略長的漆盒。
趙嫣端坐於案幾后,觀察他的靜。
這又是何?聞人藺不會又想出什麼試探折騰的把戲來了吧?
正凝神間,座上之人已吧嗒打開了盒子,取出一個黃銅鎏金類似於護腕的巧玩意兒。
聞人藺屈指點了點案幾,示意:「手。」
趙嫣不明所以,遲疑著將手擱在案幾上。
的指甲修整得齊整圓潤,手掌不似子那般十指尖尖、若無骨,卻也沒有男子應有的朗修長,纖白秀氣得很。
聞人藺沒什麼神,手開的袖袍,出細瘦的腕子。
趙嫣倏地蜷了蜷手指,如臨大敵。
察覺到的繃,聞人藺一手拿著那鎏金的護腕,一手捻著的中袖,抬眼看。
趙嫣只好強忍著要回手的恐慌,老實溫吞道:「手臂還疼著……」
脈象可以改變,子的骨量卻無法遮掩,怕聞人藺出什麼來。
然而聞人藺只是重新將注意力放在了腕子上,將冰冷的金屬件套上,嚴合一扣。
大小剛剛好,三瓣菖花的鏤紋清冷流。
「這是……何?」趙嫣細聲問。
「袖裡菖。」
見茫然,聞人藺換了個通俗的說法,「袖箭,暗。」
暗……暗?
趙嫣心下驚異,抬起左腕仔細觀了一番,發現這的確不是一隻普通的護腕,下方有細的機關,連接著小指細的一個孔。
「太子若不想當場被穿腦袋,便別對著自己瞎。」
聞人藺涼颼颼的嗓音傳來,唬得趙嫣立刻將東西拿遠了些,僵著酸痛的胳膊,再不敢隨便。
聞人藺笑了聲,傾指了指腕下的一枚突出機括,「此,不易被查出,且對臂力沒有要求。只需對準目標,按下此機括,暗箭能傷百步以目標。不過只有三箭,太子省著點用。」
趙嫣像是拿了一個燙手山芋,不明白聞人藺此舉何意。
對手的東西不能隨意收,恐出禍端。
趙嫣權衡片刻,方試探道:「孤邊有東宮衛護著,許是用不上此。」
聞人藺抬起眼來,悠然道:「質帝亡於舞姬行刺,元帝死於回宮途中,安王崩於湯池之中,他們死時哪個邊沒有護衛守著?」
趙嫣眨了眨眼,無言辯駁。
悄悄收回手,將那冰冷的暗藏於袖中捂住,半晌方鼓足勇氣問:「那太傅,為何想起贈我這個?」
可不相信聞人藺是照顧那弱的力氣,才為挑選如此稱心的「禮」。
聞人藺看了很久,漆眸映著窗邊黯淡的冷,仿若寒潭深不可測。
他嗤的一笑,手搭扶手靠回太師椅中,淡然道:「就當是,回報太子在永麟殿上的良言誇讚。」
永麟殿?那場暗流涌的招安冬宴。
趙嫣不記得自己有說過什麼誇讚聞人藺的話了,只覺他此時的神高深莫測,彷彿只要再對視兩眼,便能從頭到腳將看穿。
趙嫣握拳乾咳一聲,扭頭避開了視線。
寒風鑽窗,吹散案幾上裊裊的暖煙。
今年的最後一場冬雪便在此時悄然降臨,洋洋灑灑,落在聞人藺晦明難辨的眼中。
作者有話要說:第四天,眼睛疼痛紅腫了兔子眼,還不停地流眼淚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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