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一路向北，穿過花園再轉個彎，便是老太太的東籬居。

這院子的名字還是當年俞老太爺在世的時候親自取的，又在院子裏種了各的蘭草花卉，說是要取個采東籬下的悠然意味。老太爺病故之後，俞老太太更加清淨了，連先前每日的兒孫請安都改了五日一回，中饋家事等庶務更是徹底放手給長媳蘇氏，平日多是侍弄花草消遣。

進了院子，便見大丫鬟霜葉迎了出來：“這可真是巧了，老太太正念叨大姑娘呢。”含笑看了看俞菱心的裳，又笑道：“您今日這裳真好，老太太定然歡喜的。”說著打起正屋的慈竹嵌珠簾，將俞菱心一行人都讓了進去。

進了堂屋，迎麵便是一幅極大的水墨山川圖。兩旁高幾上用琉璃碗裝了六樣鮮果，清芬怡人。

轉進東側暖閣，臨窗大炕上鋪著秋香萬字不到頭織錦厚毯，兩邊設著七寶繁繡金錢引枕，當中架設紫檀雕花卉小幾，老太太正坐在六合同春梨花窗前翻賬冊，見俞菱心來了，立時歡喜起來，隨手便將冊子放了：“菱姐兒來了？子可好些了？快過來給祖母瞧瞧！”

這還是俞菱心自重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祖母，見老太太白皙而慈和的臉上笑意溫，心中猛然酸楚大盛，上前福禮了聲：“祖母——”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湧了出來。

俞老太太唬了一跳，忙將俞菱心拉進懷裏，輕輕拍後背：“菱姐兒怎麽了？了什麽委屈跟祖母說，不哭不哭啊。”

被祖母這樣攬著，俞菱心隻覺得又是不習慣，卻又無比親切。上輩子步步皆難，在繼母蘇氏跟前的謹慎張、在寇家寄人籬下的惶恐委屈就不必細數，即便是後來嫁到文安侯府，看著似乎苦盡甘來，實際上重重風波底下的驚心魄、百般辛苦，也唯有自知。

然而此時在祖母在溫暖的懷中，俞菱心隻覺得恍惚仿若年，自己是有所依靠，有人憐惜的。幾息之間，眼淚滾落越發多了。

俞老太太越發驚疑不定，大姑娘素來溫敦厚，最是順的子，這到底是了什麽委屈能哭這樣？遲疑了一下，才輕聲問道：“是不是你太太……”

俞菱心聽見這話，反倒清醒了，忙坐直子拭淚：“祖母，我沒事。”

“沒事會哭這樣？有什麽還不能跟祖母說？”俞老太太心疼地給臉，又霜葉等人，“快去打水，拿香膏子。”

俞菱心搖搖頭：“祖母，我就是想您了。”起到側間簡單盥洗一番，又回到祖母邊坐下，看了看桌上的茶點：“祖母，我想吃些熱的點心。”

俞老太太不由又仔細看了孫一眼，今日的俞菱心當真與平日是不大一樣的。這會子雖然是哭過的，眼睛裏卻是有神采的，神也仿佛更爽利些，且顯然是有私話想說的，便點點頭：“霜葉，去給大姑娘做一碗新鮮的杏仁糊進來。”

霜葉立時會意，出門時還順手帶走了房裏伺候的另外兩個丫頭與甘，隻留了俞老太太與俞菱心在正房裏。

“有話便說罷。”俞老太太手了俞菱心的鬢發，“怎麽了？是不是你太太給你委屈了？”

俞菱心輕輕搖頭，想了想，雖然房裏此刻沒有旁人，還是將接下來的話音放輕了許多：“祖母，我真是有個事求您，您知道的，我娘……”

長長的一篇話說下來，俞老太太的神微凝了兩回，但最終還是重又平靜，很是默然了一刻，才長歎了一聲：“你爹娘若有你一半的明白，家裏又何至於這個樣子，倒是可憐了你……”

話說到一半，便聽外頭霜葉含笑的聲音：“大太太，二姑娘，您小心著臺階。”

俞菱心抬眼看了看旁邊瑞金香爐裏的白檀香還有一大半，便知今日蘇氏帶著兒俞蕓心過來請安的時辰是比慣例早了半刻的，心下微微一哂，麵上倒是不什麽，左右要的話都已經與老太太說了。

“祖母！”外頭丫鬟們打起簾子，二姑娘俞蕓心便立刻跑了進來，剛要撲到俞老太太上，才瞧見旁邊還坐著俞菱心，“大姐姐？”

“母親。”“太太。”

蘇氏比俞蕓心落後半步，這時也轉進暖閣了給老太太問安。俞菱心自然要起見禮，雙方作之間，都是不聲地迅速打量了對方一圈。

俞菱心並無什麽特別的覺，蘇氏與記憶中完全一樣，仍然是穿蓮紫織錦裳，映襯著白皙的皮與娟秀的五，清麗亭亭如一枝荷花一樣，全然看不出是生育了兩個孩子的母親。

蘇氏的可就不同了，俞菱心自小起便養在跟前，這位大姑娘到底多麽懦弱，再沒有人比更清楚了。

然而今日的俞菱心，隻是換了一鮮妍的緞裳，居然便顯出如此奪目的姣好，致秀的麵容便如薔薇初綻，明豔人。

似乎，真的跟彩霞說的似的，有那麽點不一樣了？

這時霜葉便將茶水點心都送了過來，蘇氏便轉了目，習慣地坐到炕幾的另外一側，與老太太說話。隻是俞菱心重新坐回了祖母邊，那卻是二姑娘俞蕓心慣常要依著祖母的地方。

俞蕓心俏的小臉上就有些別扭，直接了一聲：“大姐姐——”糯的尾音拖得長長的，似乎撒一樣。

俞菱心微微一笑，直接吩咐霜葉：“給二姑娘拿個繡墩來。”

霜葉立時應聲就去了，俞蕓心有些不樂意，但見俞老太太好像也沒在意，還拿了塊紅豆糕遞給俞菱心，隻好嘟著不不願地在繡墩上坐了。

蘇氏不由又看了一眼俞菱心，這次詫異之就明顯多了。

但俞老太太已經開口說起家中的庶務，蘇氏自然不能不答，隻能再次回轉了目，又是平素裏溫賢惠的模樣，輕聲細語地回了老太太的話。

俞老太太一一聽了，又喝了一碗茶，才道：“這些事你都是細致的，我也放心。隻是有件事須得再問問，前日裏你說要送蕓兒去朱家的家學？”

蘇氏不聲地掃了一眼俞菱心，隨後才又聲道：“媳婦是有這麽個想頭。蕓兒自小便讀書，且那閨塾是承恩公府朱家的，也穩妥，媳婦便想著讓蕓兒去試試也好。多讀些詩書，也能結識些手帕之。”

前頭那些細碎的家務事俞菱心已經聽的有些無聊了，正琢磨著是不是早一刻先走，便聽到了蘇氏的這段話，心中登時一——原來如此！

蘇氏真正在意的，是文華書院！

文華書院是半年前由今上宣帝下旨興辦的一所書院，既收以承爵為主、不考科舉的公卿子弟，也有專門設立給貴戚的閨塾。

因是宣帝欽點建立的書院，自然無人敢議論子進學妥當與否，反而是政治上頭稍微敏[gǎn]一點的人都能明白，隻要能踏進文華書院的大門，就相當於走進了京中最要的公卿貴戚圈子。

對於俞家這樣祖上出過閣老宰輔、但如今已然風不再的邊緣家族而言，文華書院實在是個寶貴至極的機會，但凡任何一個子弟或兒能夠進去讀個一年半載，將來的前程定然大大不同。

俞菱心記得，貴戚想要進文華書院的閨塾隻有兩條路，一條，是京中四品及以上員，每家皆可自薦一，書寫詩歌文章送到書院，自有書院的山長夫子品評決斷。另一條，便是文華書院每年會辦一兩次詩會，詩會奪魁者，亦可到書院拜師門。

後一條路當真是千難萬難。京中公卿豪門眾多，心教養的高門兒就更多，想要在詩會奪魁談何容易，俞蕓心雖然的確有點才，但離才群芳、冠蓋京華的程度還差十萬八千裏。

可以說俞蕓心若是想要進文華書院，就必須得到俞家這唯一的推薦機會才行。

前世裏，確實得到了。

俞菱心抿住，抑著心頭漸漸湧上的憤怒，前世紛的記憶不停在心中呼嘯翻湧，一時間連老太太與蘇氏後頭的對話也全然聽不進去了。

隻剩下了一個清晰的念頭——是的，就是為了這個文華書院的機會，蘇氏才會那樣迫不及待地配合齊氏，哪怕冒險也要將自己弄出京城。蘇氏的哥哥就是在戶部任職的，所以蘇氏一定知道齊氏夫君寇顯即將調任離京的消息，所以配合著、甚至有可能是推著自己離京的這件事！○○

第3章文安侯世子

一時心浮，俞菱心就沒有聽清楚後半段老太太的話，也沒有留意到二妹妹俞蕓心在這片刻之間將打量了幾回，又將目在鬢間的那枝紅梅寶石簪子上停留了多久。

不過片刻之後還是回過神來，剛好聽到老太太給了蘇氏一個結論：“還是等老大回京再商量罷。”

蘇氏清秀溫的麵孔上還是微微含笑的：“母親說的是，等大爺回京商量也好。昨晚上媳婦收到信，大爺說七月初就能回京了。”

俞菱心麵上同樣不聲，心裏卻是一陣熱切——父親就要回京了！

按著這世的時間，六月初俞伯晟前往冀州辦差，七月初回來，離京不過一個月而已。

但對於死而複生的俞菱心而言，上輩子的最後一麵，是十八歲回京之時剛好看到父親登船離京、前往千裏之外的泉州，父二人甚至未能說上一句話，隻能看見父親站在船頭也向，素來沉穩的臉上滿是眼淚，而自此便是永訣。

這樣算起來，已經整整十七年沒有見過父親了。

想到這裏，俞菱心又有些張。早已想過了，這輩子不僅要留在京中，還要好好的孝順老太太和父親，萬萬不能他再跟隨擁立如今看來勢強的朱貴妃與二皇子一黨。

朱貴妃是太後的親侄，膝下有排行二三的兩位皇子，自從宣帝登基以來一直聖寵不衰，風無限，但前世裏最終還是在奪嫡之路上慘敗給了皇長子一脈。

如今看來仍舊富貴無雙的承恩公府朱家到時奪爵流放的破落下場就不必提了，俞家因為與朱家的種種牽扯自然也是狼狽不堪，不止在京中的俞伯晟被降至七品、遠發泉州，連一直在外地做的俞家二房四房同樣到牽連而貶累。

不過，這一切都是四年之後的風雲翻轉，現在還有時間。

俞菱心再度定了定神，這邊蘇氏與老太太的話也說的差不多了，又提了幾句兩日後給昌德伯府送禮飲宴的事，便起告退，同時自然又大方地向俞菱心：“菱姐兒可要一同回去？”

俞菱心想要與祖母說的話已經說了，倒也無意在東籬居多留，便順勢起，給老太太又福了福，隨著蘇氏一同出了門。

蘇氏的鬆院與俞菱心的蓮意居並不在一個方向，因而出了東籬居便要左右分開，蘇氏便在這時候含笑又說了一句：“大姑娘今日打扮真是巧，出門最是合適了。”

俞菱心原本心裏有事，並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