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水這個城

飯間，李高地又一次提起了牛，說自家的牛買的如何的合算，如何的能干活，竟沒一句提及李滿囤，好似家里沒他這個人一樣。

飯后，自老宅出來，李滿囤頗為失落，他回首這個自長大的宅子，聽著堂屋里他爹洪亮的嗓門，第一次覺自己和這里格格不，似個外人。

李高地心，他是真的沒把長子當外人，至于裳的新舊，他更是沒放在心上。

但宅里的其他人，卻不這麼想。錢氏悄悄地跟李滿園說:“當家的，看到了沒。這家里勞力，就是不行。”

“大哥、大嫂也算能干，手里也有山頭。”

“但有什麼用呢？枸杞爛在山里摘不出來，大節下的，一房人連件服都置不起。”

錢氏說的，真是李滿園所擔心的。他點點頭，心里暗暗合計。

郭氏也有此想，甚至還想到三房過節能穿上新，就是占了們二房的。不過，這話，不敢說，畢竟，李滿倉和李滿園是親兄弟，上頭公婆還在。

公公倒也罷了，婆婆卻是偏著三房，分家這許久，絕口不提三房搬出去的事不說，自己的私房恨不得全了三房才好。

幸而，公公發了話，山頭枸杞的收益歸到各房，不然，絕沒這麼好。

這次的牛，又是們這房出錢買的，三房分文不出不算，用，倒是要用的。

當然，有老爺子在，這牛也得給大房用，但大房的明事理啊。瞧瞧，這節下，自己不做新，也趕著把節禮送來。對比老三，天天吃喝家里的，可是連塊都沒往家里買過。

于氏瞧見大房的舊，更舍不得把小兒子一家分出去了。

“爹，你咋了?”

李滿囤回神，看著紅棗拉著自己襟，滿臉關心，心頭一:自家就這一個閨，沒得別人都有，獨過節沒新穿的道理。

王氏沒時間做不要，城里有鋪子。只要他有錢，什麼好裳買不得。

彎腰抱起紅棗，李滿囤對王氏道:“走，我們今兒趕著把禮都給送了，明兒得閑，也進城逛逛去。”

聽丈夫說要帶自己進城，王氏頗為激。雖然高莊村離城只十里，但村里大多數婦人是沒有進過城的。一輩子能進一次城，然后去城隍廟上柱香是村里每一個人的奢。

先家里人中只有于氏同郭氏進過城。那還是李貴雨周歲的時候，李滿倉借了族長家的牛車送于氏、郭氏、李貴雨去城隍廟燒香記名。李貴雨名字中雨字就是城隍廟的師傅給起的。

王氏沒想到李滿囤平白無故就能帶進城。高興之余又覺為難。

李滿囤將賣豬油熬八爪鰲的四百多兩銀子都王氏收著。王氏做夢都不到自己能過手這麼多銀子，每天茶不想，飯不香，就想著把這銀子藏哪兒。現銀子雖然已經埋在柴房地下了，自己敢出來吃頓飯也就罷了，若是進城出門一天，可王氏如何放心自家的銀子。

所以，王氏當下竟未直接答應，只含糊道:“這，晚上再商量吧。”

夜，睡覺前，王氏方和李滿囤說:“明兒，進城，我就不去了。”

“家里這麼多銀子，一個人都不在家，不行。”

李滿囤想想也是，便也罷了。只和王氏說:“這銀子放家里也不是事，我想著咱們還是得置幾畝水田。”

“這是正經良田。”李滿囤說:“水田收益雖說比不過山頭枸杞，但谷子耐放，放十年都不壞。”

“若真有個荒，還是得谷子來扛。”

“再就是，我想城里置個宅子。”

“那年水荒，我爺他們從老家跑出來，就是因為城里沒宅子，進不了城。”

城里置宅子，李滿囤這想法對王氏的沖擊比帶進城還大。

村里有句老話，“三代修個城旮旯”。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自爺爺起開始做人家，然后父輩接力，那麼到了孫輩才有可能住進城??擺莊戶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過上城里的福日子。

王氏沒想過也有住進城的日子，但想到家里的四百多兩銀子，又覺得有可能是真的。

“城里宅子，貴嗎?”王氏問李滿囤。

“好像還行，”李滿囤說:“城里的宅子雖比咱村貴，但似咱家這樣大小的宅子也就120兩，還帶三間鋪面。”

李滿囤進出四海樓幾回，也便見過中人說和房地買賣。事后再請教許掌柜幾句，李滿囤也就知道城里買房找中人的規矩。

見識過四百兩銀子的王氏今非昔比，現聽說城里宅子要一百二十兩，已不再覺得遙不可及，便即只說李滿囤想得極好，他做主就行。

早起，李滿囤只領了紅棗出門。紅棗瞧見王氏不去，問原因，王氏只說先前的帳子還沒做，趁得閑，在家把帳子做了。

紅棗知道這年代人們做針線其實是一種休息福利，當下也就罷了。

這次進城不賣東西，李滿囤沒法挑紅棗去。不過，這難不住李滿囤??他將兩個竹筐疊起來，然后把紅棗抱進去，接著自己背起竹筐，最后再拿一扁擔就出了門。

李滿囤的打算很簡單，先背紅棗進城，等買了東西后再挑回來，或者坐車回來。

與上次睡著進城不一樣，這一次，紅棗一路都趴在李滿囤背上東張西。

高莊村在雉水縣的北面，離縣城隔了兩個村:大劉村和西陳村。

出了村，順著洪河往南走，走過兩三個丘陵，紅棗又看到一個小碼頭，便即問李滿囤:“爹，這邊就是西陳村嗎？”

李滿囤搖頭:“這是城里周大地主家的農莊，周莊。”

“周莊?”紅棗第一次聽說這個詞。

紅棗看著周莊外高高的石頭墻以及原木大門，不覺贊嘆:到底是地主家的莊子，打這圍墻得花多錢啊！

“嗯，周莊。”李滿囤不多說。

地主家的農莊和李滿囤他們村，可不一樣，農莊里面的人雖一樣種地，但卻都是城里富貴人家的奴隸，被為'莊仆'。

小時候，李滿囤從長輩口中聽多了水荒那年一路缺食地悲慘過去，知道當時有一部分人為了一口吃的，就賣兒賣，甚至自賣自。

據說，現他們住的這一片地，從大劉村起，往北，經西陳村，再過他們高莊村，秀水村，高橋村，一直到鄰縣，有大小十來個莊子，而莊子里的莊仆都是那撥賣人的后代。

似他們高莊村，據說原來就是一個高姓地主家的莊子。只是后來高地主家壞了事，全家被殺，連帶這地被充了公，然后用以安置當年水荒的流民，方才有了現在的高莊村。

時聽故事，總以為里面的缺食是人間至慘，而隨著年歲漸長，李滿囤方知道，天下無事能比過莊仆世代為奴的絕。

李滿囤不紅棗小小年紀，便知這人間至苦，故含糊其辭。幸而紅棗沒糾結此事。

走了不到一里地的樣子，然后又走過了一段丘陵，李滿囤放說:“這才是西陳村。”

西陳村的外面同高莊村似乎沒差，村口也有個不大的碼頭。

過了西陳村，便就是大劉村。大劉村的碼頭，不是一般的大，停泊的船只也特別多。無數的挑夫似蟻群的工蟻一樣，排著隊在船上和碼頭上穿梭忙碌。

碼頭外載貨的手推板車也排兩隊，一隊進，一隊出，秩序頗為井然。

進城的路自大劉村便轉了彎??大劉村村中的大路直通縣城的北城門。

穿村而過，紅棗注意到路兩邊的住戶差不多都在家門口打了棚子，擺了茶水攤，使家里的孩子或者婦人老人看著。

間或地，還有幾家其他棚子，出售黃沙、磚瓦、木柴之類。

紅看到這些，不住問道:“爹，咱家建房，黃沙磚瓦是不是都這村買的?”

李滿囤聞言搖頭:“不是。這里的磚瓦都是賣給城里人。價錢貴。”

“我們家用的磚瓦都是直接去磚窯訂的。”

沒想到自家蓋房的磚瓦竟然是一手貨源，紅棗想，他爹真不是一般的會省錢。

顯然地，大劉村比高莊村富裕多了。大劉村的村戶幾乎家家都是磚瓦房不說，就連看茶水的老婦孩上，或項圈掛鎖，或簪子手鐲，總之，都有銀飾，甚至，偶爾還有兩個，帶著足金耳環。

果然，紅棗想，還是要想富，先修路。這大劉村村人的穿戴比城里，也不差什麼了。

難怪于氏要把小姑李杏花嫁到大劉村，這大劉村的日子確實比高莊村強。

紅棗沒問爹李滿囤小姑家在哪兒，李滿囤雖然知道但也沒提，他父兩個都和李杏花不相。

不過，城里，到底還是不一樣的。一進城，紅棗便即就到道路為之一變??一路行來的土路，瞬間變了青磚石板路。路的中間鋪著石板，兩邊鋪著青磚，竟是一點黃泥不見。回首看看后的城墻，紅棗便覺這城墻就好似一道分水嶺，把城里和城外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雉水城方圓不過三里，東西，南北兩個城門的連線便是東、西和南、北四條大街。四條大街的相便是縣衙。縣衙的南邊有孔廟和縣學，東邊有城隍廟。縣城的主要店鋪和大戶人家便即就集中在這四條大街上。其他人家則分散在四條大街連接的小巷之中。

縣城里的店鋪，李滿囤先前常買的只是一個雜貨鋪，就在北大街上。縣里其他街也有雜貨鋪，但都不及北大街這家，東西多，品種全。

或許，李滿囤想，這就是近著碼頭的好吧。

北大街雖然背靠碼頭，通方便，但因來往的都是腳力挑夫，街上的店鋪都是大碗茶、玉米餅、豬頭這類的平民吃食，住戶也都是普通百姓。

所以，這雉水城里最繁華的街卻不是北大街，而是東大街，城隍廟所在的街。

每月初一、十五，不說城里人，就是四鄉八村，也都有人來燒香。若待遇到一個佛誕法事，那更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因為靠近城隍廟，東大街的店鋪主要做的是打卦、算命、香燭、紙錢、壽、畫()像、花圈、棺材之類的神佛生意，連帶的，館子也只兩三家，都只做素食生意。

與東大街相對的西大街，做的則是城里的富人生意。街上客棧、酒樓、銀樓、首飾店，布鋪、醫館、點心鋪，應有盡有，顧客也多是車轎里下來的富貴人。

南大街因挨著孔廟，街邊的店鋪，除了近縣衙孔廟有幾家客棧和一家酒樓外，便即就只有一家書店和一家紙品店。可謂是極為冷清。

橫豎是閑逛，李滿囤進城后，背著紅棗很快地就將四條大街走了個來回。

逛完一圈的紅棗擱心里合計了番，決定給他爹安利進城住的好。

“爹，”趴在李滿囤的背后，紅棗著爹的耳朵問:“咱家那麼多錢，您打算怎麼花啊？”

“哦?”李滿囤來了興趣，不住反問道:“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紅棗，你可是有想買的東西了?”

爹不傻嘛！紅棗眨眨眼，對爹直言:“爹，咱在城里買個宅子吧！”

李滿囤聞言一愣，轉即便以為是王氏不小心了口風，也不以為意。笑答道:“好啊，咱們就買個宅子。”

“哈，”紅棗開心的笑了:“爹，你真好！”

“爹好吧?”李滿囤哈哈大笑:“爹還能更好。”

“爹，今兒先帶你買套新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