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多年夫妻,陳霞看丈夫準。
過了不到一個小時,鄭明明瓜子吃了沒幾顆的時候,鄭國強就抱著兒子回來了,手上還拎著個明塑料袋,里頭裝著三只饅頭。
老面饅頭,一個五錢,一塊錢三個,暄香甜,個大管飽。
只不過一塊錢對他們家來說也是奢侈的支出。一斤面能做好多饅頭了。
鄭國強之所以買饅頭,是因為小兒子了。面疙瘩到底不是蛋,晚上他沒敢給兒子多喂面疙瘩,結果小東西得還快。
孩子是父母間天然的調和劑。
前頭還鬧得不歡而散的夫妻倆這會兒心照不宣,一個去接飲水機里的熱水,一個撕開饅頭泡進去,準備喂小家伙吃。
剛出鍋的老面饅頭香噴噴,是那種糧食的甜香,超級勾人。陳霞聞了都忍不住咽口水。
抬頭看大兒兩只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盯著饅頭瞅,不時咽口水,不由得心酸。
他們老家雖然也種小麥,但主食是米飯,一般人家不會蒸饅頭,真要吃也是上街買。小麥基本上都是賣國糧。
但凡往外頭掏錢的事,除非是必須,否則鄭家人不會做。
鄭明明長大以后曾經回憶過小時候生病,母親給熬了大米粥,從集市上帶了只饅頭回去。撕開了泡在大米粥里頭吃,那甜香想起來就淌口水。
后來上高中住校,拿伙食費了。每頓早飯都是兩錢的稀粥配五錢的饅頭,怎麼也吃不膩,連口小菜都不要。
陳霞撕下半個饅頭塞給兒“吃吧。”
鄭明明這才慌張地移開眼睛,胡拒絕“我不要,我吃飽了,我還吃了瓜子呢。”
“沒事,就當零兒。你弟弟一頓也吃不了這許多。”
鄭國強看了眼妻子,默默地喂兒子吃白水泡饅頭。
等到小半個饅頭下肚,小家伙像是飽了,心滿意足地踢起了小,一家之主才開腔“我不是反對你買房,可買房子這是也不是一本萬利。”
前幾年房地產真是一把火,恨不得燒得天空都冒出個大窟窿。
社會上都說,七十年代看深圳八十年代看海南九十年代看上海。
鄭國強有位戰友是個不大不小的軍二代,原本在人武部干得好好的,非要停薪留職跑去海南炒地皮,結果“天涯海角爛尾樓”,1993年開始,海南房地產徹底崩盤。欠了一屁債的戰友一時想不開,從蓋了一半的大樓上掉下來沒了。
臨走前,他途經江海市找鄭國強喝酒,就慨了句“幸虧你沒跟我走,不然我就害了你了。這就是個擊鼓傳花的游戲,鼓停了,花到誰手上,誰就倒了八輩子霉。”
他死后,鄭國強沒參加他的葬禮。太遠了,路費對月收只有幾百塊錢的農民工來講也是大開銷。再深的,在一家老小的生活面前,也只能化作一聲嘆息。
他沒見到戰友最后一面,自然不知道對方的死狀。可是后面差不多年把功夫,他時不時就能夢到戰友仰面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后腦勺汩汩往外頭冒。
然后他就從睡夢中驚醒,捂著口告訴自己幸好。
其實當時社辦廠不行了,鄭國強起了心思要跟戰友去海南闖闖的。
九十年代初,海南是淘金者的天堂啊。多人想過去運氣。
但當時陳霞小產了,掉了個形的男胎,虧得不行,神也不好。鄭國強曉得自己媽不是會照顧兒媳婦的人,就猶豫了下,決定留下來先陪老婆養好。
事實證明,他沒走是對的。他甚至覺那個沒能活著來到人世間的兒子是替自己死的。
鄭國強認為自己應該跟妻子講道理“都說房價會漲。可這事兒跟票差不多,說要漲能掙錢的時候,就是上家急著找下家接手了。
我們現在買房,欠一屁債不說,回頭房價再跌。
你別說不可能,深圳看著是不是遍地金子,我跟你說早幾年房價一平方一萬五,一套房子一百多萬,現在已經跌到六千塊錢都不到了。跟你弟弟做生意的那個老板最早就是在深圳搞的,現在房子砸在手里頭虧都虧死了。
還有北京,亞運會之后,那個亞運村,當時炒的房價一平方都過萬。結果呢,房價跌了一半都不止。
這想著坑有錢人的玩意,玩不通的。也不看看現在大家一個月能拿多點錢。攤開來看,大部分都是窮人。”
鄭國強說的這些都有理有據,有些數據來源于報紙新聞,有些則是跟人日常聊天的時候搜集的。
按道理來說,他分析的很有道理。
可陳霞作為穿越人士,卻清楚地明白,此后二十幾年國尤其是大城市的房價發展本就不和你講道理。
瘋了一樣的猛漲,六張存折供一套房。也不曉得究竟地上鋪了金子還是磚頭是用金子做的。
但這事兒要怎麼跟丈夫講才能說通呢。
陳霞沉默了一瞬,抱起小兒子輕輕地拍了拍,然后招呼大兒去拿桶接熱水準備給弟弟洗澡“大桶里先裝一半冷水,然后再到開水下面接熱水,小心燙。”
在鄭國強慶幸妻子終于不折騰的時候,卻又開了腔“買,必須得買,這關系明明后面上學的事。還有小驍,不上戶口不上學了?沒有房子,還談個屁。買了房子,我們把戶口遷到江海來,說不定超生罰款都能繞過去。”
說到超生罰款,鄭國強又皺起了眉頭。
這不是筆小數目。
當的心黑的沒邊,上下皮子一搭,就是幾萬塊。鎮政府的樓房怎麼蓋的,大小干部的小轎車怎麼開的,手上沾的都是人。
今年他們村里頭有個超生的就罰了兩萬塊,家里頭房子都被了一半。老頭老太去政府鬧,被聯防隊打了個半死,差點兒在醫院咽了氣。
看到鄭國強沉默,陳霞趕再接再厲“你兩邊算算,看兩萬塊加上三萬塊,已經差不多能買房了,這不比農村戶口強啊。農轉非又要花多錢?隔壁桂花家小英還是上學跟著轉呢,一口價八千塊。”
鄭國強罵了一句“農村人命真賤啊。”
這話說了沒邊,陳霞懶得跟他扯下去,就抓著買房的事不松口“這一算,是不是五萬八一分錢都沒多?”
鄭國強又開始猶豫,因為三萬塊回老家蓋樓房是現在就能做的事。就算一時半會兒蓋不完,先蓋一層樓住著,后面再往上面慢慢加,也不著急。
至于剩下的兩萬超生罰款還有兒農轉非花錢的事,同樣不用急著一時半會兒,他還能氣。
可要買房的話,那就是一把頭拿出這麼多錢了。
他沒開口問人借錢的習慣。
陳霞看這人繞了半天又兜回頭,實在不耐煩“問銀行借就是問國家借,你還怕看國家臉嗎?好歹也當過兵的人,怵什麼怵。”
在妻子面前,鄭國強也是要臉面的,他立刻否認“我怕什麼,我就是想怎麼找銀行貸款。沒門路,人家可不會搭理我。”
“找你那個高中同學不就結了。”陳霞真恨不得一腳踢到丈夫屁上。
一個大老爺兒們跟算盤珠子似的,撥一下才曉得一下,慪都慪死人了。
鄭國強沒吭聲,就手抱兒子“我帶小驍去洗澡。”
陳霞不住心頭火,到底講出了刺人的話“里子都沒有,要什麼窮面子?你讓我們娘兒仨睡大馬路才痛快?”
鄭國強已經抱著小兒子就留給妻子個背影,只小鄭驍正對著母親,發出意味不明的“哦哦”,然后一泡尿澆在了鄭國強上。
倒是熄滅了夫妻間的戰爭火焰。
得,沒話說,剛拖好的地還得重拖。鄭國強也得跟兒子一塊兒洗澡。
好在熱水是現的,活中心有電熱水,供應來玩的老人日常飲水。要不自己燒,靠桶裝礦泉水這一項,老頭老太太就能喝垮了活中心。
這幫大爺大媽,不僅自己喝,還要往家里頭帶,甚至有人拎著熱水瓶過來。
有他們做一對比,陳霞也不心虛了,打定了主意,以后家的熱水就從活中心拎,能省一點是一點。
沉著臉,招呼兒在活中心等著,自己回家拿家里人的換洗服去,連著丈夫的份。
總不能讓他洗好澡了,還穿著尿的服吧。
鄭明明有些惶恐。
爸爸媽媽又吵架了。自從媽媽生小弟弟后,他們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十次起碼有八次跟錢相關。
唉,九歲的小姑娘深深地嘆了口氣。難怪古人講貧賤夫妻百事哀,果然是真理。
陳霞看著兒茫然恓惶的臉,又想到了長大人的鄭明明的那句“結婚做什麼,跟你一樣當一輩子的老媽子嗎”,覺兒的確活的比自己通。
不知道要怎麼安兒,就只能跟兒保證“你放心,媽一定讓你在城里也住上干凈敞亮的房子。”
回了趟家,陳霞拿了換洗服跟毯再到活中心的時候,鄭國強已經洗好澡,就在衛生間喊兒“明明,把弟弟抱過去,別吹風,等你媽過來再穿服。”
今天熱水皂都管夠,小鄭驍洗的尤其痛快,正高興得咯咯直樂。
看到陳霞,他還張開胳膊,里頭發出類似于“iaia”的聲音。
鄭明明歡喜得不行,直接喊出聲“媽,弟弟會喊媽媽了!”
陳霞笑了笑,心里頭郁氣消散了些。其實知道兒子真正第一個會喊的是爸爸,后來差不多一歲半了,鄭驍才會清楚地喊出媽媽。
雖然曉得大部分孩子都這樣,據說跟發聲構造有關,但陳霞這個為孩子碎了心的媽還是忍不住惆悵啊。
現在看小兒子撲在自己懷里,又要往脯上湊,直接放下人,喊衛生間里穿服的丈夫“今晚你帶人,不然這斷不掉。”
鄭國強想說要不喂過這個夏天再說。大人都苦夏,何況小孩子呢。這一斷,說不定孩子會生病。
陳霞卻毫沒有商量的余地“我要工作,我要掙錢,我要像個人一樣活著!我要我的孩子也活出個人樣!”
鄭國強被洗澡水熏紅了的臉瞬間蒼白,他咬了牙齒,半天才終于冒出句話“好,我明天就去問。”
到底夫妻多年,陳霞對著丈夫總免不了心。
眼下的丈夫,也就跟穿越前的兒差不多的年紀。能包容鄭明明,又為什麼不能包容他呢。
明白這些道理,不過是因為多活了幾十年。要是真正的33歲的能有現在的見識,也不至于窮一輩子了。
當年攢了錢回鄉下蓋樓房,也覺揚眉吐氣呀。
“你放心。”陳霞放了語氣,“我聽人說了,現在銀行求著人辦貸款呢。你怕房價跌,政府更怕江海變下一個海南。銀行歸誰管啊,不還是政府。開發商欠著銀行的錢,沒人買房,銀行更收不到錢了。”
鄭國強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到底沒再開口反對,只將乒乓球臺移到邊上靠著墻,又下了中間的網,好晚上帶兒子睡覺。
陳霞卻不急著洗澡睡覺,而是招呼兒“明明,你過來,咱們打乒乓球。”
鄭明明一顆心還懸著呢,生怕父母又吵起來。
聽了媽媽的話,有些茫然“啊?”
對著兒,陳霞要耐心許多“你忘了?教授說了,你要多接大自然多運,打羽球乒乓球對眼睛好。”
大晚上的戶外打羽球是不可能了,不過乒乓球桌倒是在屋里頭,剛好便宜了他們娘兒倆。
這活中心的清潔工,真是當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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