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繼位是個大事,便是鄉野農婦也會關注,楚沁就算上輩子活得再糊涂也記得當今圣上離世時年過六十了。
現如今皇帝才四十多歲,距離駕崩理當還有十幾二十年。若說這會兒就病重到需要太子監國,覺得不大對勁。
不過這不是現下能心的事,哪怕是裴硯現在也沒資格面圣,圣安康與否他們都只能瞧著。
是以在不必參宴這件事上,最讓他們頭疼的反倒是“合家團聚”。
若按著原本的打算,楚沁隨裴硯宮參宴,這除夕就在宮里過了。但現在宮宴取消,他們就勢必要回國公府過年,不然免不了要被人著脊梁骨罵不孝。
楚沁想到上輩子每逢過年的種種“逆來順”心里就累,連臉上的笑容都掛不住了。裴硯看出的緒,環在腰間的手了,溫聲寬:“別怕,我這個嫡母最是好面子的。除夕全家都在,這又正好是我初頭角的一年,不會在這時候給我們使袢子。”
楚沁順著他的話想了想,眉頭舒展了些:“也是。”語畢頓聲,轉而又問他,“年初二還要回門,你……”不確信地打量他兩眼,“你得空麼?”
這是第一次主問他回門的事,上輩子一次都沒有過。
因為“初二回門”雖是民間習俗,但放在宦人家總是有所不同。宦人家素日應酬走都多,過年就恰好是個串門的好時候。為著仕途考慮,維持同僚之間的關系總比已結了姻的岳家重要些。
尤其是像楚沁這樣高嫁的,娘家在裴硯的仕途上幫不上任何忙,所以在這樣的回門的事上,裴硯若說一句“忙,不得空”,誰都能理解,楚沁自己回去也一樣。
是以上輩子便“善解人意”到了極致。除了婚后第三天的那次回門是和裴硯一起以外,其余每一次都是自己回去的。其間他也提起過要與同去,但總是客客氣氣地回絕掉,只勸他忙自己的事。他便也不強求,只是會在那天備好厚禮,讓帶回娘家。
相敬如賓——上輩子這四個深了他們兩個人的骨髓、浸了他們生活的每一個細節。甚至可以說,就算那時天塌下來、毀滅眾生萬,他們都能客氣到最后一刻。
可現下想起回門,就這樣很自然地提起了這種要求。不止提了,還希他真的能陪去。
裴硯理所當然:“自然得空。便是真有什麼事,我也不能放在那天啊。”
楚沁心緒復雜了一順,裴硯不知在想什麼,閑閑地又在額上吻了下:“回門的年禮我都備好了。其實過年若不能進宮,我就閑得很,你若想在娘家多住兩天也隨你。”
“那就多住兩天!”楚沁抿笑。
“好。”裴硯點了頭,心下便盤算起了要將年禮再添些東西的事。
日子這般一晃就到了除夕,國公府里從天不亮就已熱鬧起來。膳房那邊風風火火地備起了宴席要用的菜品,各院的人相互拜年道喜。就連小孩子們都早早地起了床,各自隨著姨娘去向胡大娘子問過安后就聚在一起放鞭炮,府中花園里還置了冰雕,有仙子仙、有飛禽走,件件都栩栩如生。
這天是不會有外人來登門拜訪的,會來敲國公府大門的也就只有裴硯與楚沁。二人到時正是晨熹微之時,門房也知他們要來,一見馬車停下就迎了過去。等了大門,又見一婢子迎上前。
那婢子楚沁以前見過,是于氏跟前掌事的秋水。秋水邊迎他們進去邊小聲稟話:“我們娘子特差奴婢來迎您,說讓您先去見,再一道去向胡大娘子問安。”
言下之意,無非是怕胡大娘子為難。
楚沁激地看了秋水一眼,向道了謝。待得見了于氏,自更不免一番謝言。然而這事倒是于氏過慮了,們去向胡大娘子拜年的時候,胡大娘子滿面的笑容都慈和到了極致,對著于氏是一貫的和氣,對著楚氏更是愈發的噓寒問暖,話里話外都是對他們住在外頭的擔憂,難聽的話連一個字都沒有。
楚沁心里好大一個服氣。胡大娘子這套本事,便是上輩子的也做不出來,這輩子更無心去做。二人于是在小坐了兩刻后就和和氣氣地告了退,胡大娘子的親兒媳苗氏出來相送。苗氏沒有胡大娘子那樣的功底,做不出那份親熱,神不咸不淡的。走到端方閣外,苗氏才笑了笑,打量著楚沁意有所指地提起:“三弟妹大概還不知道,四弟的婚事定下了,是謝家姑娘。”
楚沁眉心跳了跳。
苗氏跟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再清楚不過,當下朝中門楣最盛的謝家就一個,便是皇后的娘家。苗氏說這話頗有幾分炫耀的意味,更有些幸災樂禍的架勢,無非是想讓和裴硯別太囂張,讓知道胡大娘子又得了個名門毓秀的兒媳。
可楚沁不大在意,因為這個出名門的四弟妹注定是個明白人,甚至就連裴硯的四弟裴燁日后向著誰也不好說呢。
便只不大客氣地一笑,福了福:“這真是門極好的親事,恭喜了。只是我也得叮囑二嫂嫂一句,謝家滿門清流,兒個個教得溫婉大方,最是見不得尖酸刻薄的事,二嫂嫂日后和這位弟妹相可要當心。”
苗氏臉驟變:“你這話什麼意思?”
楚沁聽著驟然尖刻的話音笑了笑,只當未聞,側拉起于氏的手:“許久沒跟嫂嫂好好說話了,嫂嫂若是得空,不妨去睦園坐坐?”
“好。”于氏心領神會,二人就結伴走了,獨留苗氏滯在原地。走出不遠,于氏打量著楚沁,嘆了口氣:“你如今脾氣是愈發地烈了。其實何苦與爭?等著看你的樂子,你不理也就過去了。”
楚沁一哂:“人活一世,不蒸饅頭爭口氣。”
想,上輩子就是太“不爭”了。苗氏事事與針對,步步相讓,讓到最后總歸還是因為我兄弟兩個的事翻了臉,之前那麼多年的忍都是白忍。
既然那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忍。反正看裴硯那個脾氣,也不大喜歡忍。
于氏也不好都說什麼,二人便這樣結伴回了睦園。當晚一頓家宴也是和和氣氣的,不知是不是因為闔家都在、男丁們也一個都沒缺席的關系,胡大娘子面上見不到半分對兒媳的刻薄,整個廳里都一派和睦。
臨近子時,庭院里放起煙火,酒足飯飽的眾人陸陸續續地結伴而出。因宴席上男分席,當中以屏風相隔,楚沁并沒有刻意地去男席上找裴硯,自己就與于氏結伴出去了。
們走到廊下的時候,一朵煙花正竄向天際,在夜幕上炸開一片橘紅。楚沁仰著臉漫開笑,忽而腰間被人一攬,驀然側首,裴硯也正看著煙花,輕輕嘖了聲:“怎麼不帶我玩?”
楚沁啞然,于氏在旁撲哧一聲笑出來,促狹地脧了楚沁一眼:“你們夫妻好好玩,我去看看孩子們。”
煙花一重疊過一重,在京中各府之間連點線。
皇宮之中,因皇帝抱恙,這個年反倒過得格外安靜。不僅宮宴沒了,煙花竹也聽不到半聲,各宮妃嬪在長秋宮一同用了個晚膳就早早散了,一時直顯得偌大的宮闈有些寥落。
紫宸殿中,寢殿的火早早就熄了,從外頭看著就好似圣駕已然安歇。但被側殿、寢殿、外殿環伺的殿仍亮著燈,皇帝坐在案前翻著奏章,臉上沒什麼緒,一眾前宮人都不敢吭聲地侍立著,連前掌事的梁玉才都只敢偶爾抬一下眼皮瞧瞧圣上的臉。
子時過去兩刻,皇帝終于放下最后一本奏章,闔上眼睛,疲憊地靠向椅背。
梁玉才見狀趕忙上前,抬手為他起了太。思慮了再三,梁玉才道:“奴聽聞,諸位大人近來對太子殿下贊譽頗多。”
“是啊。”皇帝說著,卻是一聲喟嘆,“你瞧瞧這些奏章,但凡他批過的,朕都挑不出錯來。這孩子本事是有的,就是……”
他搖搖頭,忍下了后半句話。
“就是心眼太好。”
若只作為一個人來說,心眼好固然是好事,他這個嫡子事事坦又仁善謙和,稱得上一聲君子。
可作為儲君,他不得不擔心若太子來日以這樣的子繼位要出子。
這份擔憂其實已在他心中存在了數年,所以本朝雖慣以嫡子為儲,他也直至去年才下旨立衛凌為儲君;所以他一度扶持長子勵王,甚至讓朝臣都覺得他對勵王心存偏袒。
這一切,都并非因為他在儲君人選上有所搖。他其實從未搖過立嫡的心思,只是想用這些辦法一衛凌,讓他放下幾分危險的仁善,讓他能像一個帝王一樣,在必要的時候殺伐果決。
只可惜數年的努力好似都沒什麼用。衛凌如今治國理政已是一把好手,但在為人世上,還是和從前一樣的“仁善之至”。
皇帝疲憊地靠在椅背上,梁玉才忖度半晌,又說:“京中衛戍的事,陛下昨日才剛下旨,又正好上除夕。或許再過兩日,太子殿下便要上疏了呢?”
皇帝無聲地聽罷,一聲苦笑:“你這是在哄朕。”
梁玉才連忙低頭:“奴不敢。”
皇帝又一聲喟:“但愿吧。”
.
長秋宮,太子陪母親一同過了子時,到了新年。母子兩個和和氣氣地又說了半晌的話,皇后幾度言又止之后,終于還是提起:“本宮聽說……陛下昨日下旨,將京中衛戍的事給了勵王?”
太子眼底微微一沉,頷首:“確有此事。”
皇后黛眉蹙起:“陛下近來病重,誰都不想見,一個人悶著不免胡思想。可你聽母后一句勸,這樣的事,你還是該勸他的,你不要以為自己當了太子便高枕無憂,勵王是個有野心的,像京中衛戍這樣的大事,萬不可落到他手里。”
太子沉默不語,皇后等了一等,就出了急:“你究竟什麼主意,你說句話。”
“母后。”太子沉嘆,“兒臣也知此事非同小可,若出在平日,兒臣必要曉以利弊力勸父皇收回命。可現下……”太子搖搖頭,“不瞞母后,兒臣昨日便寫罷了奏章,只是思慮再三,還是沒有遞上去。”
皇后怔然:“為何?”
太子垂首:“兒臣問過太醫父皇的病,太醫說,父皇原本正值年富力強之時,如今突然抱恙非同小可。若能撐得過去,日后再調養得宜,多半也不會落下什麼病;但若稍有什麼不妥……只怕會釀大禍。”
“適才母后也說,父皇近來難免胡思想。這樣的時候,若讓父皇察覺兒臣與大哥之間生了嫌隙,父皇只怕更不能安心養病,一旦惹出子,母后以為如何?”
皇后心底暗驚,自知太子口中的“子”指的是什麼。雖然眼下正值太平盛世,但若天下突然易主,總歸不是好事。
心驚之后,卻搖頭:“你難道就沒想過,萬一你父皇終是沒熬過去,京中衛戍卻在勵王手里,你當如何自?”
若勵王沒有野心,亦或當真與太子手足深。那弟弟當皇帝、哥哥為親王執掌京中衛戍,或許也沒什麼不好。
可現下顯然不是那樣。
皇后語重心長:“你要知道,你不僅是你父皇的兒子,更是大晟的太子。”
太子眸閃爍,一時矛盾、茫然翻涌其中,沉了半晌才說:“兒臣有時想不明白,兒臣首先是太子,還是父皇的兒子?”
皇后被問得一愣。
太子又道:“亦或者……在母后眼里,母后首先是父皇的妻子,還是大晟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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