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浙西淳安縣,據府籍冊上登記,該縣三圍是戶萬餘、口四萬餘、田兩千六百頃。從哪個角度看,都算是不折不扣的偏僻山區小縣,讓“讀史料”的方應臨其境時,產生“這裡好混”的預判有可原。
但與此同時,淳安縣確實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科舉強縣,不過士子都是集中出在一批書香世家裡的。這些大家族世世代代的把持住教育資源,培養出一代又一代的考試強人。
據王魁介紹,本縣科舉人才主要出自九家,當之無愧第一家是縣東雲村的吳家,本縣一的有功名之人出自這裡。其餘是縣西蜀阜徐家洪家,縣北文昌村何家、富山村方家,縣東南的賦溪方家和王家,縣東北進賢溪的方家,縣境最東的錦溪洪家,縣城西門外的慈溪胡家。
方應瞪著眼聆耳細聽,先後聽到了三個方家,真不愧是淳安縣第一大姓。可惜那些方家與上花溪村方家沒什麼實際關係了,彼方家非此方家也。
他們花溪和本縣其他幾百個村子一樣,日常生活只有種田稅服役,平平淡淡。偶然也會出人才,但屬於基因突變,比如花溪到現在出過的最大人才就是方應的父親方清之方相公。
最後王魁嘆道:“縣中功名多年來大都出自這些世族,不在其門牆之的很難進縣學,除非確實天資卓越,或者得到諸位大老爺們的賞識。最有名的便是當朝宰輔商閣老,出自寒門卻能三元及第,新豎起了縣南商家的名聲。”
方應和王魁閒談了一下午,直到日頭偏西才告辭而去。臨別前,王魁對方應讚道:“賢侄不愧是方相公之子,志氣遠邁常人,毅然有乃父之風,我看好你!”
實際上是吹牛皮,卻被解讀爲志氣可嘉,方應暗暗苦笑。這一刻,他發現父親在自己心中的形象陡然高大威猛起來,再也不敢對父親有什麼怨氣和小瞧了。
普通農家子弟能在本縣這“死亡之組”殺出一條路,獲得寶貴的秀才功名,這其中要付出多心,簡直難以想象。
不瘋魔不活啊,若沒有這種全心投的神,父親他又怎麼可能出人頭地,爲家裡搏回一個秀才?他們花溪方家可從來沒有什麼人文傳統,也沒有士林和場上的臂助。
不過秀才雖然有了一定面和特權,但與宦之間還有很深的鴻要過,這是擺在父親面前的難題,想必也是父親拼命讀書求學的原因。
現在自己呢?方應長嘆一口氣,唸叨起一句上輩子非常耳的話——新人難出頭啊!
但方應從來就不是一個輕易認命的人,不然上輩子以孤兒世也不會發刻苦的考上名校。這輩子大話都吹出去了,說什麼也要闖一闖。
通過今天與王魁的閒談,方應發現蝸居在這閉塞的小山村中真不行,必須要走出去開開眼界。否則只靠肚子裡的“史料”去想象,很容易再鬧出坐井觀天的笑話。
當然,雖然方應已經險些鬧笑話,但他不會承認這是自己心優越太強的原因。
回到院中,卻看見叔父抓耳撓腮的正在轉圈子,顯然是著急了。
方應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叔父的心理。只要分家分不清楚,叔父就沒法幹農活去,誰知道那塊地明天還是不是屬於自己的?
當然這種尷尬局面對於方應來說也一樣,但是方應卻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而且最差還有賣去王大戶家這個選項。而拖家帶口的叔父方清田就不同了,真的拖不起時間,荒廢了這幾天農時就肯定全家捱。
事到了這個地步,給叔父的教訓也夠了,再折騰下去就壞自己名聲。方應便以勝利者的姿態對叔父道:“分給你們二房五畝地好了,若是同意明天就去找二叔爺立了約!”
一夜無話,待到次日,方應和叔父再次一起去找到二叔爺,請他老人家做見證人,兩房立約分家。就照昨日約定的,屋舍一邊一半,田地大房三畝,二房五畝。
方應拿到畫了押的一紙文書,家務糾紛可算暫時告一段落。卻瞥見叔父仍然在旁邊逡巡不去,便心知肚明瞭,這叔父肯定有租種自己手裡三畝地的想法。
但方應不會把田地租給他的。一來實在看不上叔父的秉,不想有什麼經濟往來,免得到時自尋煩惱,鬼知道他會不會仗恃長輩份故意拖欠地租?
二來可不想被看做爛好人。辛辛苦苦分了家,若最後還把田地租給二房,那看在別人眼裡自己也太弱好欺負了。絕對不能讓別人產生如此印象,不然誰都想來佔小便宜了。
所以方應決然無視了叔父,但他又不想親自下田,便很快把招租的消息放了出去。如此每年三畝地大約可以收兩石兩三斗的租子,夠他一人吃飽飯了,反正他家的地不用稅。
村子不大,任何消息都傳得很快。有一些人家田地不夠種,自然對租種方應這三畝田很心。但他們也都知道,方清田還想繼續種這些地,於是便又猶豫了。
即便是在這偏僻山村中,人際關係也是個很微妙的問題,爲了租三畝地冒著得罪小人的風險值不值得?很需要仔細考慮。
當日下午,等不到別人來租地,方應又放出了消息,“我家可以免兩個親屬徭役,除我外尚有一個缺額,同時我家可以免二石田稅,額度本用不完,還剩有相當於一石七鬥米糧的空額。今後誰租我家的田地,就能以我家親屬兼佃戶的名義以上兩項朝廷優惠!”
傍晚時分,方應便了香餑餑,被熱的同族叔伯們包圍了,滿了他的房間裡。
最終議定,三畝地被切小豆腐塊租給了四個親戚,這四個人中,一個得到了今年免役名額,另外三個則瓜分了一石七斗的免稅指標。
但很異乎尋常的是,地租高達七,不過衆人很心甘願。
因爲方應將朝廷賜予他們家免稅二石的指標,除去自留的三鬥外,全部分解給了幾家親戚。並經過方應眼花繚如同天書的確測算,才得出了七地租這個對雙方都最有利的分方式。
雙方利益可謂得到了最大化。幾家親戚掛上了佃戶名義租來三畝地,每畝地多給方應三鬥地租,卻能換來免稅六鬥,瞎子都能看出是很劃算的。對了,幾家還要流管方應的飯。
簡而言之,就是方應將免稅指標轉讓給別人,而益者則付給方應半數利潤爲報酬。但這種行爲是比較灰的,屬於鑽制度空子行爲,爲此大明朝廷了一個勞力和一石七斗的稅。
這讓叔父方清田氣的牙,當初他怎麼就沒想到這樣經營免稅指標?白白讓因爲用不完而多餘的免稅指標浪費了八年。
如果說還有什麼後果的話,那就是這次分家也讓全村鄉親對方應刮目相看。不要說這件事小,在尋常百姓生活中,分家已經是最大事之一了,而且很容易糾纏不清。
從一開始於弱勢時翻手服叔父,一直到最後與鄉親們瓜分朝廷恩典、利益均沾,方應表現出的手段和幹練,以及出口算的明強幹,都給了鄉親很深刻的印象。
衆人只覺得秋哥兒不愧是秀才相公家的兒子,小小年紀便天賦異稟,不同於他們這些莊戶人啊。有見識、有主意、會辦事、能辦事,絕對是本村出挑的人!
對於鄉鄰的吹捧,方應一笑置之,折服幾個閉塞山鄉里的村夫村婦,真沒什麼可得意的。
完了分家和出租田地的事,方應徹底放鬆下來,安安心心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上午,他優哉遊哉的圍繞村莊轉了一圈,同時去鄰村王魁那裡把最新版本的縣誌借來了。
他計劃看完這本縣誌後,就去一趟縣城。一方面試著找縣學討要屬於父親的稟糧,能要到多算多;另一方面是順便實地考察風土人,爲將來做準備。
午後又小睡了一會兒,方應看看天氣很好,便打算在外面院中讀書。當他走到院子裡時,卻發現有七八個鄉親堵在大門口那邊。
堵門的鄉親們看到方應出來,七八舌的道:“小相公,不好了!”
“諸位叔伯,有什麼事?”方應迎上去問道。
鄉親們答道:“縣裡來了幾個衙役,在村裡抓人,霸道得很,我等請小相公去看看!”
方應差點口而出,衙役來捉拿人,那你們找我幹什麼,和我有什麼關係?但強行忍住,“叔伯們需要我作甚?”
衆人紛紛理所當然的表示:“小相公你是有大本事的人,村裡遭了事,你不出面誰出面?”
方應突然明白了,這些位於底層的村民或許沒有大智慧,但永遠不缺生存的小聰明。
說難聽點,就是把自己高高的捧起,同時推出去解決麻煩,比如眼下這個縣衙衙役跑到村裡來捉人的麻煩。這就是底層百姓習慣自然的生存智慧。
他們遇到事,總是想找一個能包辦的頭人,沒有領頭人就不知道怎麼辦事了,爲此他們寧可些委屈。
當然,被找的一般不是大戶就是縉紳,上花溪這個小村卻沒有這兩種,輩分最大的二叔爺也是個老糊塗。恰好自己最近表現的很搶眼,像是個管用的人,又是堂堂秀才相公的兒子,所以他們就找上自己去出面。
幾千年來,老百姓都是這麼過來的。當然也有遇人不淑時候,例如頭領登高一呼、稀裡糊塗被拉著造了反的事很不。
即使看破又怎樣?鄉親們都以爲這是看得起自己,所以才把希寄託在他上,既然你有本事,你不出面誰出面?辦不是能力問題,辦不辦是態度問題。
若是不聞不問裝聾作啞,只怕以後在村裡不好見人。方應哭笑不得,這不是強迫他承擔責任,並趕鴨子上架麼?
這年頭和二十一世紀的最大的差別,就在於這人心觀念上面。他算是深切會到了,鶴立羣的另一層含義就是木秀於林,這個坑還是自己挖的。
縣衙胥役之徒,常常都是兇狠刁鑽欺良善的人,不知自己能否應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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